第1114章 侯非侯,王非王
且不说南子在暗地里的小手段,黄池会盟坛上,周天子的诰书仍然在继续。
“予一人闻,先王并建明德,内有百揆四岳,外有霸主侯伯。其在惠王,南蛮与北狄交侵,乃册齐桓为侯伯,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爰及襄王,亦有楚人不供王职,又命晋文登为侯伯,大启南阳,世为盟主。”
刘公念到这里,周王脸上忽然怅然若失。
诰书里说的好听,可若不是被逼无奈,哪个周天子会愿意策命一个霸主来替自己发号施令啊!
孔丘说过一句十分精辟的话: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树枝长得比树干还粗,迟早是要出事的。周室衰微后,之前用于屏蔽王室的诸侯尾大不掉,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依然是华夏圈子内的一员,相互之间血浓于水。
在南蛮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时,诸夏必须停止内斗,一致对外。既然天子已经无法领导诸侯,那就只能由一位“伯主”站出来充当领袖。故而春秋霸权的本质,其实是为了填补周代王权跌落所形成的政坛空旷状态,齐桓公、晋文公的霸业才应运而生。
于是乎,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形成了“四海迭兴,更为伯主”的局面。
虽然齐桓晋文,乃至于后来意图争霸的众诸侯,都无不以尊王相标榜。然而,周天子的地位并没有因霸主们尊王攘夷的号召而变得尊贵,恰恰相反,王权随着霸权的更迭交替,越发如日薄西山般沉沦,周王室也似寒风中的秋叶般逐渐凋零,到了周王匄继位的时候,已经发展到诸侯只朝见霸主,而无视天子的程度了。
所以周王内心深处,是对册封霸主深恶痛绝的。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掌握的权势上看,侯已经不再是侯,王也已经不再是王了,所以和前代的周惠王、周襄王一样,周王匄纵然不愿,也只能捏着鼻子为赵无恤捧场……
至少,赵无恤接受册命,就意味着他还愿意将周天子视为君?不至于突然将周王囚禁,将成周的破烂摊子一股脑掀翻。
刘公的宣读在继续:“今时逢季世,礼崩乐坏,周室之延存,实赖赵侯之力,缓爰九州,莫不率从,其功高於伊、周,而赏卑於桓、文,予一人甚恧焉。故今赐其大辂之服,服衮冕;戎辂之服,服韦弁;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
大辂之服等礼仪性的服饰,是代表地位的,得到它们之后,意味着赵无恤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诸侯;至于彤弓、玈弓,则是代表征伐之权。
漫长的诰书终于读到了末尾,刘公使出所有的气力,大声说道:“天子策命赵侯为九命伯主!”
“九命伯主!”
众人皆惊,按照周礼的规矩,官爵有九命之别,九命最高,一命最低。一般来说,子、男之国五命,侯、伯之国七命、天子的三公也不过八命,齐桓公、晋文公也就这等级。只有遥远的宗周时代,周公、召公等开国摄政上公才为九命!
如今赵无恤以诸侯身为作为九命伯主,真是前无古人。
“终于还是叫他得逞了……”秦伯、郑伯等诸侯面容苦涩,却只能默默地接受这个事实。
赵国的臣子们则兴奋了起来,山呼万岁,也不知是在为天子的策命欢呼,还是为赵侯欢呼。
而赵无恤,却并无太多喜色,只是按照规矩三次辞谢,然后才接受了此命,缓缓走向天子。
周王匄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也起身往下走,扶起了要下拜的赵侯。
然而当无恤起身时,天子赫然发现,这位人高马大的诸侯竟然比他高了整整半个头,而且气宇轩扬,若不看服饰光看气质,还以为他才是王呢!
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想起了这几天来黄池的路上,听到的一首童谣。
侯非侯,王非王……
周王匄的脸色顿时煞白,但仪式必须完成,他只能强撑着举起赵侯的手,对会盟台上的二十国诸侯、大夫宣布道:“俾尔赵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
……
在仪式结束后,周王匄就借口身体不适,脸色苍白地被人扶下去了。
到这时候,已经没人在乎天子在场与否了,赵无恤召唤他来黄池,就是想让天子亲自册命自己为侯伯(霸主)。
凡侯伯,救患、分灾、讨罪也,赵无恤之所以这么看重这个名分,是因为成为霸主,就意味着取得了代替天子号令天下礼乐征伐的权力!
这一刻,赵无恤算是真正站在了时代的中心了。
但他与前代的霸主们,又有所不同。
春秋时期的霸权,犹如江河波涛,后浪推前浪。说霸主有号令天下礼乐征伐的权力,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其实,霸主的霸权也会受到限制,多半是来自中原的其他大国。如齐桓公虽然称霸,却始终无法降服晋国,秦国更是从未理睬他。晋文公虽然称霸,但对于秦、齐,他也无法发号施令,齐晋最强大时连中原都无法完全支配,更别说南方的吴楚了。
除此之外,虽然霸主内心深处都有由霸道至于王道渴望,但无论哪一位,在其威望最高时,也从来没有实现过一统诸夏的局面。
对于周天子,更是连取而代之的心思都不敢有,齐桓公对周王一直恭恭敬敬,晋文公曾经想要获得天子的葬礼规格,却被回绝,也不敢强行僭越;楚庄王率军北上,问鼎之轻重,也被周人一句”在德不在鼎,鼎之轻重,不可问也“劝退,悻悻而归。
总之,在之前的各代,尽管阴云密布,但周天子的威仪,依然如同太阳一样高悬在霸主们的头上。
相比之下,周王匄对于赵侯而言,只是一盏他提在手里的宫灯而已……
比起前辈们而言,赵无恤面临的形势是最好的,他能有今天,靠的不是仁义礼乐,不是天子恩惠,而是手中的剑,胯下的马!靠的是铁与血!
十年下来,五合六聚,晋国被他取代,所有政治遗产都被继承;鲁、卫这两个传统的政治大国沦为傀儡;宋国、燕国则是盟友;加上秦国已残,齐国已破,郑国降服,放眼中原,赵无恤竟再无敌手!
南方的吴、越正斗成一团,岂敢与赵国为敌?至于楚国,虽然是庞然大物,但历史的包袱太重,自保有余,进取不足,也对赵无恤的霸业构不成威胁。
赵国军队的强大让人不敢匹敌,如今赵无恤又得到了“霸主”的名分,名与实都握在手里!
“侯非侯,王非王……这句话,倒是有几分道理。”站在天下的中央,赵无恤的目光瞥到了南子,她依然笑容嫣然,以为自己得计。
这小女子的手段,赵无恤并非不知道,倒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想要通过散播传言,形成舆论,最终形成黄袍加身的态势,让赵无恤提前称王,为殷商报仇,同时让宋国地位提升而已。
但赵无恤可不是那种会被他人所左右的人,胆敢破坏他计划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就目前来看,先做几年霸主,挟天子以令诸侯,远比直接称王要好得多,既不用承受风险,又能借着大义名分为所欲为。
对南子的惩戒警告,是盟会后的事,今日赵无恤初为霸主,首先要尝试下挥舞礼乐征伐之权的乐趣。
无恤缓缓说道:“既然天子让余代为主持盟会,事不宜迟,这便将需要商议的事,一一解决罢!”
他一挥手,说道:“带齐侯荼上坛!”
……
“带齐侯荼!”
“带齐侯荼!”
虎贲们将霸主的命令一声接一声传了下去,不多时,年轻的齐侯荼便战战兢兢地被带了上来。
晏孺子的摸样,与他母亲芮子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把对垂泪哀怜的眼睛,他的君侯冠冕已经去掉,穿着一身单薄的深衣瑟瑟发抖,加上身体还未长开,十分瘦弱,众诸侯见了也不由心生怜悯。
他母亲告诫过他,今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切勿乱说话,只管匍匐在地乞求宽恕,其余事情,自然有母亲为他打点……
晏孺子也是十三四岁的人也,已知男女之事,还能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打点”的么?每每想到此事,他心中就满是屈辱和愤懑。
有了在路寝之台的那一夜后,赵侯已经将芮子当做玩物,将她们母子掳到济南历下后,便几度召芮子去侍寝。芮子就乘着这机会,使劲浑身解数讨好赵无恤,将齐国与赵为敌的罪责全部推到了陈恒父子头上,希望赵侯能饶恕晏孺子,保住他的君位。
赵无恤最初没有松口,但也经不住芮子的攻势,答应会给晏孺子一个“好结果”。
他母亲感恩戴德,更加放下尊严卖力逢迎,但晏孺子心里,却一点都不领情!
这会趴在冰凉的会盟坛上,他咬紧了牙关,想道:“我听说越君勾践曾经被吴国击败,还被囚禁在姑苏之台,但经过三年生聚三年教训,如今已经再度复国,并打得吴国节节败退,算是报了大仇……齐国虽然被攻破了,但只要我有机会保住君位,就一定会学勾践忍辱负重,迟早有一天要再度振兴齐国,攻破邺城,将我母亲所受的屈辱,统统还给赵无恤!”
晏孺子,以及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赵无恤的裁决。
赵无恤则在盯着晏孺子这便宜儿子看了良久后笑道:“陈氏名为齐卿,实专齐权,齐国违抗天子,勾结蛮夷,基本是陈乞、陈恒在作祟……”
诸侯们相互对视,都觉得,赵侯大概是要为齐侯脱罪,让他继续做国君,保有姜姓社稷了,甚至连国书、高无邳、鲍息、晏圉也如此认为。
晏孺子那捏紧的拳头松开了一些,开始计划起复国后要如何卧薪尝胆了。
然而下一刻,赵无恤却徒然加速了语气:
“虽然如此,但荼乃齐国庶子,其上仍有兄长数人,其继位本就不合齐国制度,身为齐侯,却放任陈氏倒行逆施,其罪可免,其咎难逃!”
晏孺子震惊地抬起头,却见赵无恤指着他说道:“余以伯主身份昭告天下,废黜公子荼,另寻贤公子为君!”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却无人敢出言反对。
赵无恤俯视着晏孺子,任凭他眼中充满不甘,却无法改变事实。这就是赵无恤答应的“好结果”,做一个庶公子、富家翁,饱食终日,好过做一个阴郁的傀儡诸侯。
他又看向没有料到剧情的众诸侯,目光扫到何处,何处的诸侯就避之不及,不敢直视,霸主之威势,竟至于斯!
无恤不屑地笑了,他们的恐惧和战栗来得太早了,因为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机关算尽,花了十余年时间列为诸侯,得到了霸主之位,目的是什么?
存灭继绝?散播仁义?开什么玩笑!
他的目的,当然是靠着这霸主之位,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