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柠檬塔与楼梯间

  下过雨的街道，路上的人们依旧行色匆匆，似乎是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了行程。残留的雨水，缓缓从屋簷边聚集，「答」一声滴在黑色的雨伞上。撑着这把黑色雨伞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她抖一抖伞后迅速收起伞面，随手把伞放入店外的伞架里，推开门露出一点小缝，咻一声地鑽了进去。
  今天稍早和朋友约附近咖啡厅读书，书没读到半点，反倒是聊天聊到天荒地老，女生嘛，没有聊得完的话题，也因为如此，差点就忘记打工的时间。
  「李苹。」女孩顺着声音来源从看向柜台。
  一位年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走出柜檯，梳着整齐的油头，穿着一身乾净俐落的西装，戴着粗框眼镜，眼镜下的目光炯炯有神。他是这家白岛屋吃到饱餐厅的店长，平时的他严谨自律且不苟言笑，从李苹一年前来这里打工开始，几乎没看过他的笑容。
  「说过多少次，员工要从后门进来。」店长双手交叉在胸前，说：「下次再这样，就罚你扫地。」
  「报告店长，李苹知错了。」李苹微微鞠躬，给店长一个大大的灿笑，然后咻一声，轻巧地绕过店长，进入柜台后，穿入稍微窄小且狭长的走道，爬上二楼，进入员工更衣室。
  白岛屋吃到饱餐厅，是家结合各国的美食与料理，提供高级食材与服务的餐厅，主打新鲜海產，以及专业资深的老练厨师亲自指导下厨。李苹记得白岛屋刚开幕的时候，各家媒体、网路部落客等争相报导，加上是在地知名美食集团旗下的餐饮品牌，从开幕至今的五年多，每天生意仍然络绎不绝，据说订位的预约电话常常打不进去呢。
  换好白色乾净的厨师服及厨师鞋，李苹盘起深棕色长发，走回一楼并进入白岛屋引以为傲的大厨房。厨房分了很多区，日式、西式、中式、铁板与汤品、甜点区等各有个专属的使用器具工作桌。而李苹工作的地方就是甜点部门。
  「李苹早，今天有点晚呢。」
  说话者是一位三十岁的女子，留着一头微微自然捲的长发，她是三个月前被主厨找来支援的女厨师，工作认真且做事有效率，原本是来支援一星期，但深受店长及主厨肯定，被挖角过来。
  「谦瑜姐早安，下雨有点耽误了。」李苹向江谦瑜打声招呼后，开始准备开店。
  李苹照往常开店流程一样，把烤箱预热，接着从一个小门出去，接通到帮客人服务的站台，把昨天大家精心製作的蛋糕放置在蛋糕柜里，以及一些可口的饼乾、麵包等等放到籐篮里。在黄灯的直射下，麵包更加可口。
  接着李苹又回到厨房里，进入冷藏室里。
  因为前天才送货来，里面堆满了食材。
  「奇怪，鲜奶油在哪儿？」
  李苹踮起脚尖，翻找最上层的盛架，这时冷不防有个黑影遮挡住她的视线，一隻手越过她的头顶，轻松拿下鲜奶油。
  「不是说过拿不到可以叫我来拿吗？」
  李苹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但马上恢復镇定，浅浅一笑，说：「啊，阿绍，谢谢。」
  正想接过阿绍手中的鲜奶油时，阿绍竟头也不回走出冷藏室。
  「赶快出来吧，里面很冷。」
  阿绍把鲜奶油放在工作桌上，然后走向江谦瑜，与她谈下个月要出的新品。
  默默走出冷藏室，李苹望着阿绍的背影，她感觉到身体中的血液加速流动着，不用几秒白皙的脸蛋微微红烫了起来，冷藏的冷风都无法降温她的羞怯。
  阿绍是甜点部的副主厨，热衷于製作甜点，眼镜下的黑眸总是专注在甜点的每一个小细节。不只是工作上十分认真与充满热情，他也是一位很照顾身边人的温柔青年。三十岁的他，总是能和各个年龄层的同事们打成一片，深受同事们的爱戴。
  她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阿绍是在半年前。
  起初以为是因为他对甜点的专业及热情而有所崇拜，但她渐渐发现，心中的情愫不知不觉发酵，不管阿绍人在哪里，眼神总是不自觉飘向他人所在之处。眼神交会时，即使表面强装镇定，心里的小鹿就像嗑了毒品一般，发狂似的衝撞。
  专心工作！
  李苹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颊，继续开店的准备。
  把剩下装饰完毕的蛋糕，陆续放入外场的蛋糕柜里。
  「李苹，你今天站秀厨。」阿绍走向她。「今天人手有点不够。」
  站台秀厨的工作除了补齐客人吃空的甜点之外，还需要现场烤布蕾以及製作铜锣烧。因为供应二十几种甜点，又加上需要时间现场製作，所以其实当客人吃饱主餐后，甜点区会忙得不可开交。
  他笑着摸摸李苹的头，说：「人多忙不过来的时候，记得叫我们支援嘿。」
  「好喔，没问题。」
  又是致命的摸头！李苹虽然表面毫无波动，但是内心已经激起无数的涟漪。
  李苹戴上口罩及卫生手套，从冷藏室拿了几个布蕾，来到站台，把布蕾表层撒上均匀的砂糖，用喷火枪均匀受热的瞬间，焦糖香扑鼻而来，经过的客人纷纷放慢脚步，一同欣赏布蕾上砂糖啪兹啪兹慢慢化成焦糖片。
  「小姐，铜锣烧还要多久？」一位客人问道。
  「请再稍等五分鐘。」
  「没看到草莓蛋糕耶，你们今天没有出吗？」
  「今天没有草莓蛋糕，不好意思。您可以试试我们的蓝莓乳酪蛋糕，是此季限定款喔。」
  今天明明是平日，怎么好像比假日忙呢。李苹擦擦脸上因烤炉的热气逼下的汗水，厨房、外场匆匆忙忙来回奔波着。
  「小姐，铜锣烧是好了没？」
  「好的，马上就好。」
  把煎成奶茶色的铜锣烧麵糊移至旁边的盘子上，挤上红豆牛奶内馅，再夹上一片铜锣烧，她将製作好热腾腾的铜锣烧放置客人的盘上。
  「啊，我还要再三份，我们有四个人。」
  「好的，请再稍后一会儿。」李苹将新的麵糊挤在煎台上。
  「每次都要等这么久吗？吃到饱餐厅供餐怎么还要让客人等？」客人不耐烦问道。
  「因为是现场製作的关係，没办法事先备好，请您见谅。」
  李苹真想翻了一个大白眼，如果想要一份以上的话，怎么不事先告知呢？又不会通灵你家祖宗八代谁想吃铜锣烧。
  「嘖嘖。」客人低喃碎念着。
  「这位客人，还是您先品嚐其他餐点，大约十分鐘后再来拿铜锣烧，如何？」李苹微笑道。
  「不用，我要在这里等，你快点就好啦。」
  不知道在坚持什么，此位客人一手拎着盘子，另一手叉在腰上，臭着脸。
  设定好麵糊翻面的计时器后，李苹转过身回到厨房，补齐蛋糕柜的蛋糕。
  「小姐，你这样不行欸，怎么先补蛋糕给其他客人而不处理我的铜锣烧？」客人提高音量质问。
  李苹理智线差点自己亲手切断，她转向此位客人，一字一字说道：「我刚刚已经告知您──」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客人，请您再稍等一下。」
  阿绍从后方厨房走出来，轻轻地把李苹拉往身后，站在煎台前。一等计时器嗶嗶响时，将麵糊翻面，微微煎了一会儿后，熟练拿起挤花袋，挤出适量的内馅，快速夹在一起然后递给客人。
  「终于好了啊。」
  客人拿到铜锣烧后，甩了一下头发，头也不回的走回座位。
  「李苹，没事。」阿绍拍拍她的肩膀，说道：「这种客人不用跟她认真，做你该做的事就好。」
  李苹微微点了点头。「谢谢你。」
  还好阿绍即时来帮忙，不然如果与客人吵起来而收到客诉的话，被店长约谈就不妙了。彷彿能够想像看到店长皱着双眉，鼻孔像火车一般喷出蒸气的生气貌。
  「别放在心上，先进去喝喝水吧。我帮你挡一下客人。」
  「没关係，我还可以……」
  「别逞强，快进去休息一下。瞧你满头大汗的，等等昏倒的话，我会被怀疑虐待工读生的。」
  「好，我喝完水马上出来。」
  李苹摘下口罩，快步走进厨房。
  「阿绍对你真的很好呢！」
  江谦瑜站在烤箱边，正在用细铁筷戳烤箱里的柠檬磅蛋糕，仔细查看铁筷上有没有沾上未烤熟的麵糊。「照理来说，副主厨是不会去帮忙站台的。」
  「哈哈没有啦。他对每个人都很好的。」李苹扭开瓶盖喝水，差点呛着。
  「是吗。」江谦瑜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打量着她的表情，贼贼笑问：「别以为我瞎了，姐姐经歷江湖好歹有十年，怎么会不知道恋爱中的少女的眼神呢！说吧，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咳咳……」这下李苹真的呛到水了，不断拍拍自己胸铺以舒缓肺部的不适。
  「误会啊咳咳……我和阿绍不是那种关係，咳咳咳──」
  「是吗？」
  「我要去忙了。」
  说完水瓶尚未盖好，她藉着娇小的身躯，急急忙忙地鑽出厨房。
  天啊，以为自己的感情隐瞒的毫无破绽，居然被谦瑜姐一眼看穿，虽说女性观察女性行为模式是很容易互相了解的，但是在短短的三个月，就被刚来没多久的人看出来，那会不会是真的很明显呢？
  怎么办？会不会其实阿绍也已经发现了呢？假设他是知道的前提下，还可以对我这么好，那会不会其实他对我也有感觉呢？
  怎么可能！李苹手朝空中挥一挥，想把脑海中奇怪的思想打散掉。
  「你是不是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红？」阿绍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满脸通红的李苹。「是不是发烧了？」
  他突然贴近，李苹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淡淡白麝香。
  她对于近在鼻尖的阿绍，睫毛下的眼眸左右闪躲，脸更加红了，像极了熟透的番茄。
  阿绍伸出一隻手，覆在她的额头上，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阿绍，我没事……」李苹看向四周，小声说道：「这里很多客人会看到……」
  阿绍收回手，直直盯着她说道：「要不你今天先请假吧，看你很不舒服。」
  「我真的没事啦，我只是被煎台热到发红而已。」
  「是吗？」阿绍一脸怀疑。
  「对啦对啦，我没事。」
  「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听到没？」
  午餐时段在忙碌中夹杂着肾上腺素的活跃中，终于结束了。
  收拾完后，也已经是下午两点半的事了。
  这天有排班的员工全员到齐。大家各就冈位，准备製作自己分配到的甜点。
  「今天要做的甜点有四种，奶酪、柠檬塔、黑森林蛋糕、可丽露。」阿绍集合大家后，下达指令：「阿贵，你带着娟娟负责黑森林。然后谦瑜带着李苹负责柠檬塔。剩下的两位新人，你们负责下午茶时段的站台秀厨。」
  说完，大家在大理石花纹的大工作桌上，准备各自的食材以及秤重等等。
  「谦瑜，上次跟你说的那部电影啊，我昨天看过了，其实没有想像中好看。」阿贵说。
  阿贵是三十五岁的已婚男子，身材微胖，但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左右，所以看起来显得高壮，加上他脸生来有些兇恶，不认识的人会以为他是流氓呢。不过阿贵是个开朗健谈的好师傅。
  「真的吗？」
  「而且结局有点匆促感。」阿贵说：「反倒是另一部听说很不错看。」
  「喔喔喔喔！我好像知道是哪一部喔！」
  他们看向彼此，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是天上下来的──神之奴隶！」
  阿贵和江谦瑜不约而同双手举起，手腕朝外下压，呈现一个s型的弧度，单脚向前踩出弓箭步，一同说出电影预告片主角的经典台词，脸部像顏面失调般，扭曲极致，与其说是天上下来的，倒不如比较像是阴间走出来的冤魂。阿贵一手握的塑胶刮刀上的麵糊，还不断地滴滴落。
  「哈哈哈哈哈──」逗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阿贵师傅，我需要刮刀。」娟娟不慌不忙夺下阿贵手中的塑胶刮刀，走回工作台上。
  娟娟是和李苹同期进来点心部门的女孩，不过她是以实习生身分来的。年纪虽然比李苹小，但做事沉着稳重，话也不多，总是静静完成事情。
  「大胆之徒！竟敢抢走郑之宝刀，还毁了郑之金枪不入战甲。」阿贵手摸着根本没有鬍子的下巴，用着诡异戏腔说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阿贵师傅都是为人之父了，怎么像个小孩一样。」李苹笑着擦掉眼角的眼泪。
  「工作都这么无聊了，当然要想点好玩的啊，不然迟早会得忧鬱症的。」阿贵说：「我还这么年轻。」
  「是是是，别玩了，你要让娟娟一个人完成工作吗，快继续工作。」阿绍交代新人注意事项后，从站台回到厨房，瞄了一眼搅拌锅，说：「麵糊快消泡了。」
  「啊！糟糕。」
  「好啦，该认真工作了，李苹这部分的材料秤好了吗？」江谦瑜指着食谱的某一行问道。
  「嗯，秤好了。」
  「好。你先把柠檬汁煮滚，要注意搅拌，不然大火会让锅底烧焦。」
  「好的。」
  「柠檬汁滚的话，再叫我。」江谦瑜从冰箱拿了几颗柠檬，说：「我来削柠檬皮。」
  江谦瑜一手握着青柠，一手拿着刨丝器，熟练的刨下柠檬皮屑，柠檬香瞬间扑鼻而来。
  「谦瑜姐，柠檬汁滚了。」
  李苹关了火，小心翼翼把煮锅端到工作桌上。
  「你把刚刚拌匀的蛋黄和糖的那锅拿来，然后把煮滚的柠檬汁慢慢倒进去，记得一定要边拌边倒，不然蛋黄会被煮熟的。」江谦瑜辅助李苹倒有点重的煮锅。
  「然后再把这锅，煮到八十度，这次搅拌要非常快速喔，这次更容易操灰答的。」
  李苹右手握着打蛋器不敢大意一圈又一圈的快速搅拌，左手时不时拿着温度计测量温度。
  「来，这个手套给你。」
  阿绍拿了一双棉麻手套，递给她。「别小看这个蒸气，也是会烫伤的。」
  「谢谢。」她轻轻点个头。
  阿绍微笑回应后，继续他的工作。
  「李苹，煮到八十度了吗？」
  「嗯！刚好到八十度了。」
  「好，把结块的过筛掉，然后隔冰块降温到四十五度。之后再下奶油和柠檬屑均质就可以装进挤花袋里囉。」
  「了解。」
  李苹专注的盯着眼前快完成的柠檬塔，像呵护着心爱的宝物般，小心翼翼地轻轻搅拌，然后分批倒入挤花袋中，在甜甜饼乾香气的塔壳里，挤进蜗牛壳般的螺旋形状，两手的食指与大拇指轻柔的扶住塔壳，温柔地轻轻左右摇晃，蜗牛壳般的纹路渐渐平坦光滑，柠檬塔的内馅更加金黄可口。
  外围一圈挤上雨滴状的鲜奶油，接着拿出喷枪，再距离鲜奶油约二十公分处，让鲜奶油穿上棕色的焦糖香。啪滋啪滋的声响十分悦耳。
  最喜欢帮鲜奶油「炙烧」。李苹望着些许火光坠出，搭配浓郁焦糖香，像是看着自己小孩长大的父母心一样，面带满足的微笑。
  接着撒上柠檬屑点缀。
  「哇，做得很漂亮呢。」阿绍从她后方出现。
  「对吧对吧，是个可爱的小傢伙呢嘿嘿。」李苹笑着。
  「哈哈，居然说甜点是小傢伙。」阿绍夸奖的摸摸了她的头，低声喃喃说：「你也很可爱呢。」
  「阿绍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没事，继续工作吧。」
  阿绍微笑走出厨房，与迎面而来的江谦瑜擦身而过。
  「我去楼上办公室找份资料。」阿绍对着她说。
  「好，我知道了。」
  「李苹，柠檬塔做得不错唷。」江谦瑜仔细检查桌上每颗的柠檬塔，然后随机拿起一颗后，说：「把这颗柠檬塔拿去给店长试吃。」
  「最近店长对于料理比平常还要严格呢。」阿贵拿起一颗柠檬塔看了看后，又放回桌上。
  「因为前阵子别部门的食材好像偷工减料，结果味道不对，被客人投诉。」江谦瑜拿起架上的白盘，把柠檬塔置中摆饰好。「店长知道后很生气，每天都会临时且随机抽查成品。」
  「那我出发啦。」李苹双手端起白盘，走出厨房。
  「送完赶快回来，别偷偷摸鱼喔。」阿贵开玩笑说。
  李苹边走边哼着歌，走几步就望着自己手中的杰作。「真的是可爱的小傢伙呢。」
  现正逢下午茶时间，感觉客人比午餐时段更多些，如蚂蚁一样排着队取餐。
  正好看得见整个外场，她看到点心站台的那两位新人，正满头大汗忙得不可开交，完全不敢放松，不断地补齐蛋糕。
  站台真的很辛苦呢，面对客人要一直保持笑容，动作还要快速且灵敏。
  李苹顺着站台方向，看向相邻的日式料理区的站台，那里像极了被丧尸攻陷的最后防线，几乎看不到站台里的秀厨。她回过头再看向点心的站台，感觉好像没那么辛苦了。
  她单手推开防火门，一步一步踏着阶梯，到达半层楼时，楼梯转角的黄光灯突然忽明忽灭，还伴随着开关的滋滋声。李苹打了个冷颤，慢慢抬头向上望，在她望着电灯的那剎那，灯闪个一下就熄灭了。虽然是白天，但因为楼梯位于餐厅的中间偏后面一点，而且没有窗户，即使外面阳光再强，一丝光线都无法照进来。
  「好暗，看不到。」一秒前瞳孔因灯光直射而瞬间缩到最小，现在全暗空间里，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李苹不断眨着眼睛，想快点恢復黑暗中一点点的视觉。
  一楼和二楼的楼梯门都是防火门，她现在只能利用小小的门缝照出的灯光来判断阶梯的距离。
  「也太刚好了吧，偏偏在有人路过的时候。」
  等待一会儿，完全没有动静，看来只能摸黑前进。
  抬起脚先试探前方阶梯的距离，确定踩稳第一阶后，她顺顺的一步一步向上爬，终于到达二楼。
  李苹伸出手，正要拉开厚重的防火门时，倏然间，门被另一方的人先推开了。
  毫无预警的她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后退却还是被门撞个正着。原本可以赶快稳住脚步的，却又不小心被自己的脚绊倒。
  柠檬塔连盘飞越在空中，屁股也准备和地板来个亲吻时，柠檬塔坠楼的惨不忍睹的画面和被店长碎念以及在阿绍面前丢脸的跑马灯在脑海一闪。
  「不管怎样，一定要救到柠檬塔！」李苹心想。
  屁股持续下坠，李苹使力伸出右手，想接住越过拋弧线的顶点而往下坠的盘子，身体不符人体工学的姿势悬空双手。
  明明只有几秒的时间，对她来说可能有几分鐘之久。
  在食指快碰到盘子的那瞬间，盘子超乎常理离开下坠的轨道。李苹睁大双眼，还没搞清楚状况时，屁股狠狠的撞上地板。
  好痛。
  她揉揉屁股，然后紧张的寻找柠檬塔的下落。
  地板没有。
  还在空中？
  「咦？」李苹这时才发觉正前方有人，而对方手中在拿着毫发无伤的柠檬塔。
  就是刚刚突然开门的对方。
  对方身影背光，所以看不清楚长相，只知道对方应是男性，身形高挑体态适中。
  「我的柠檬塔！」李苹站了起来，拍去双手上的灰尘。
  「你在这偷偷摸摸做什么？」低沉浑厚带有一点点酒嗓音，对方疑问道。
  李苹来这打工一年左右，觉得这声音十分陌生。
  难道是新来的员工吗？
  「我是来找店长的。」
  「店长不在办公室喔，我刚刚看到店长下楼。」
  「哦，这样啊，那我下去找他。」她伸出手，指向对方手中的盘子，支支吾吾说：「欸─那个……我的柠檬塔。」
  「嗯，你拿好，不要再跌倒了。」
  「谢谢。」接过柠檬塔，检查了一下外观后，她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不开楼梯灯？」
  「楼梯灯突然──」
  话说到一半，李苹馀光瞥见对方后方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伸长脖子瞧瞧，发现是阿绍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他手上拿着一份文件，而另一手扶着门，看似还有人要从办公室出来。
  盯着阿绍朝门内微笑的背影，李苹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
  「你干嘛？」面前的男子随着她的视线望向办公室。「点心部的阿绍师傅？还有后面那位是……欸你干什么──」
  手臂被人用力拉扯，声音低沉的男子重心不稳被李苹拉进楼梯的黑暗之中，防火门悄悄自动关上。
  「你这是干什么！」男子皱着双眉，激动怒道。
  「嘘！」李苹看也不看他一眼，立即抓起他的手往三楼的仓库跑。
  「欸欸欸欸，我看不到，好痛！我撞到楼梯啦，靠！」
  二楼的防火门嘎一声打开了，光线差点就扫到男子的脚跟，李苹赶紧把他的脚拉上一格阶梯。男子怒瞪她一眼，揉揉他的膝盖。「你是男人吧，力气有够大的。」
  「嘘──别出声。」虽然知道男子看不到手势，李苹还是把食指放在唇前，气音说道。
  「干嘛躲起来？」
  「嘘！」李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回神过来才发现身体已经先行动起来。现在都躲在这了，若无其事走出去也很奇怪。
  「刚刚是什么声音？」一位女子问道，她说话轻柔，像春天鸟啼般，清爽舒耳。
  一听这特别的嗓音，李苹就知道是餐厅的会计师─珊狄。今年二十七岁，眼睛圆圆的，睫毛长而浓密，一头浓黑波浪捲发及肩，外貌虽然不算是过于亮眼，但还是会让人多看两眼的类型。
  李苹透过微微斑驳且锈味刺鼻的栏杆缝，偷偷瞄向二楼防火门，珊狄正站在楼梯口，四处张望。
  「楼梯灯好像坏了。」
  阿绍开开关关了几回，电灯完全没有动静。
  「只能摸黑走下去囉。」
  「等等我请谁来修理一下。」阿绍牵起珊狄的手，说：「小心走。」
  李苹倒抽一口气，双手摀住嘴巴，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眼前所看到的画面。
  男子透过二楼的光线，头也不转地瞄了身旁的李苹一眼，一隻手托着下巴，随即视线又回到楼下的阿绍与珊狄身上。
  阿绍关上门，空间又恢復黑暗。
  「对了，阿绍，最近来我家吃个饭，我爸妈想见见你。」
  「最近吗？可能没办法，抱歉。」阿绍说：「话说回来，你不是说不要在公司里太曖昧吗？不怕被别人听到啊。」
  「没事啦，大家看到这么暗的楼梯，一定会先大声嚷嚷的。」珊狄笑说：「这么暗谁看的到我们呢。」
  李苹感觉心跳停了一拍，随后如刀刺般的疼痛佈满胸口，每呼吸一次，就好像被人勒住脖子，吸不到氧气。血液窜流快速，每每打回心脏，就好像不断提醒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楼梯这么暗，阿绍只是出自关心同事般，怕她跌倒而扶她罢了。但是清清楚楚听到两人说的那些话，李苹心中的不祥感成真了。
  原来阿绍已经有女朋友。
  原来只是自己一片痴情罢了。
  李苹脑袋一片空白。她按了按太阳穴，悄悄叹口气。
  「你喜欢阿绍师傅喔？」男子挑起眉，露出诡异笑容。「真可惜，被漂亮的会计姐姐抢先了。」
  「嘘！会被听到啦！」
  李苹慌张伸出手，想摀住男子的嘴巴，男子左闪右躲，边发出呵呵的气声。一不小心，李苹碰撞到柠檬塔的盘子，盘子撞上栏杆，发出尖锐的锵啷声，划过寧静的黑暗。
  「是谁？」
  阿绍和珊狄停下脚步，他朝着声音来源大喊。
  李苹挫了一下，用手肘撞了男子，气音说：「都是你！被发现啦。」
  「你不撞我，也不会被发现啊。」男子耸耸肩。
  「谁在那里？」
  已经快走到一楼的阿绍和珊狄两人，正一步一步往上走，他们也好像适应黑暗的空间，上楼的速度明显比刚刚下楼快。
  他们到达二楼后，两人互相对看了一眼，阿绍示意珊狄留在原地等候，转过身继续朝三楼踏出脚步。
  「怎么办怎么办？」李苹不断往后退，却被挡在锁住的仓库前面。
  她吞了吞口水，不断四处张望，寻找可以躲藏的的地方。但是除了仓库前面堆方的一些小纸箱之外，就只剩下灰黑的ㄇ字型墙壁。
  好吧，只能将就躲在这些根本遮不了什么的纸箱后面，然后祈祷阿绍不会发现。
  「你在干嘛，快过来！」她发现男子仍坐在楼梯上，紧张的挥着双手。
  男子不为所动，他挖了挖耳朵，不在意回说：「今天又不是我愿意躲起来的，何必像做坏事一样躲躲藏藏的。」
  「蛤？」
  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她恨不得先动手掐死这个雷队友。虽然就像男子说的，是无故被自己拖下水的啦，但好歹看一下状况嘛。
  「这就是不经大脑行动的下场。」
  男子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容地从口袋掏出手机，开啟内建的手电筒，楼梯间瞬间明亮了起来。
  「你在干嘛！！！」李苹瞪大双眼，下巴像脱臼一般张得大大的。
  不躲起来就算了，还明目张胆主动透漏自己的存在，这傢伙是不是疯了？李苹用力抓着头发，发出无声的吶喊。
  「谁？」阿绍被突然的强光吓到，一手遮住光源，一手本能的防御在胸前。
  「是阿绍师傅啊，吓到我了，我还以为碰到鬼呢。」
  男子见阿绍还没反应过来，刻意放慢脚步。
  「你是谁？」
  「我是日厨的实习生，我叫萧成胜。」
  「你在这里干嘛？」
  「我来仓库找师傅要的长条盘子，但没找到。」自称萧成胜的男子看见仍露有怀疑神情的阿绍，便继续说：「楼梯灯好像坏了，本来想先找灯泡来换的，但日厨的站台现在非常忙碌，为了节省时间，所以开手电筒直接去仓库找。下来没发现这黑暗中还有人，不好意思用手电筒照到您眼睛。」
  这理由能让人相信？李苹从纸箱缝露出一隻眼，观察着。
  「哎呀，谁在楼上？」此时，位于二楼的珊狄也若无其事的说：「这个声音是阿绍和成胜吗？太刚好了，我手机没带在身边，可以一起帮我照个手电筒吗？」
  这这这……珊狄也是打算顺水推舟，来个巧遇吗？
  天啊，大家都是演技派吗？虽然理由都很牵强，但还是能蒙混过去。毕竟双方有必须隐藏的秘密，能赶快离开此地，对双方才是最好的策略。
  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李苹这时躡手躡脚地爬出来，探头探脑确定他们都走出了一楼的防火门后，她才敢挺直背脊，拿起放在楼梯口角落的柠檬塔，像隻狐狸一样窜下楼。
  除了刚才虚惊一场的状况外，脑袋还是没法转过来。她觉得头像吹了冷风一样刺痛。甚至觉得眼前都是近于真实的梦而已。
  不对，面对事实，这不是梦。
  李苹老人似的深深叹了一口气，打开了一楼的防火门，离开了幻灭的黑暗，却仍无法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