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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5章 军国主义

  屯垦移民的事情,一讨论,就是整整三天。
  但三天后,刘彻走上返回长安,参与六月的朔望朝会时,他的手里,已经拿着厚厚的一堆具体条例和实施细则。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在过去三天内讨论出来的。
  实际上,屯垦移民的政策以及相关的实施细则,在朝堂上已经经过了十几轮的撕逼和争论。
  而,刘彻的智囊团,兰台的尚书们则早在去年,就已经在位拟定相关法律和屯垦移民的细则而努力了。
  仅仅在过去半年的时间里,为了划定屯垦区域以及考察当地地理,兰台方面,就已经向辽东郡和新化以及朝鲜地区派出了超过三百人次的考察团和十五个采风团。
  带回来的有关当地地理地貌和河流湖泊的说明文字超过了十万字,测绘的地图超过了一千张。
  这使得刘彻和朝廷的大臣们,都能通过这些文字以及地图,清楚的知道,辽东、新化以及朝鲜的当地地理环境和气候,为政策的制定提供了第一手的参考资料。
  在过去三天,兰台尚书们的主要工作,其实就是将过去朝堂讨论的相关事宜以及汇总的各方意见整理出来。
  然后,由刘彻亲自过目,定下基调。
  这次回长安,主持朔望朝会,主要目的,就是给已经撕逼了大半年的朝野各方势力,来做个裁决。
  这也是皇帝的本职工作。
  大臣们讨论问题——皇帝一锤定音,给出最终的结果。
  当然了,这过程还是要充分的展现民煮,要搞得皇帝好像特别尊重和看重朝中贤者,在野士大夫的意见。
  就像当年刘彻的老爹削藩的时候一样——连诸侯王都能在这个事情上面充分发表自己的意见和建议……
  只是,结果是注定的。
  皇帝的意志决定一切。
  回到长安后,刘彻住进了温室殿,然后就立刻命人传唤丞相周亚夫和御史大夫晁错。
  君臣三人闭门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日暮时分,这场闭门会议才算结束。
  会议结束后,当周亚夫和晁错回到各自家中,瞬间,他们就迎来一大波来自各个方面,探听口风的代表。
  尤以周亚夫家中最为热闹。
  起码有十几位列侯和七八位将军亲自登门拜访。
  这些人一直在周亚夫家里逗留到人定时分(晚上九点以后)才各自散去。
  翌日,鸡鸣之时,刘彻刚刚醒来,绣衣卫的报告就已经送到了他的面前。
  随意的翻看了一下绣衣卫记录的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刘彻也没有在意。
  天朝太祖都说过,党内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任何一个政治实体内部,都免不了拉帮结派,抱团取暖。
  尤其是丞相和御史大夫这两个职位的人,要是不能拉拢一批支持者团结在自己周围,早被人架空了,更不可能干出任何成绩。
  刘彻对周亚夫和晁错各自拉帮结派,非常宽容,仅仅只是让人在两个人的小团体里埋下几个钉子,随时保持关注,只要他们不阴谋反对自己,刘彻就懒得去管。
  当然,万一日后,跟这两个家伙撕破了脸。
  今天这些周亚夫与晁错晚上跟人密议的事情,就能成为罪证了……
  好吧,统治者就是这样无耻。
  吃完早餐,刘彻就在义婼的服侍下,穿戴好冠冕,然后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一双儿女,在两个粉嘟嘟的小家伙脸颊上亲了一口,刘彻就前往承明殿,准备主持朝会。
  承明殿在汉室历史上,是仅次于宣室殿的政治活动场所。
  承明两字就足以说明其在未央宫建筑群中的地位。
  西汉晚期的文学家刘向,就曾在其著作《说苑》中注解承明殿的意义:守文之君之寝曰左右路寝,谓之承明何?曰承乎明堂之后者。
  因而,从此可以看出,承明殿,实际上是皇帝的路寝(正寝)。
  但,此时,自周代传下来的三寝制度,其实已经名存实亡。
  高寝,在汉代成为了代指刘邦宗庙和陵寝的称呼。
  路寝,因为逼格太高,历代天子都不喜欢住,反倒是本来只是妃嫔们居住的小寝,成为了皇帝日常常住的地方。
  因而,渐渐的,承明殿就成为了汉室天子除宣室殿外,召开会议和朝会最多的地方。
  后世辛弃疾在其词作中就曾写道:夜半想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以此表达自己对南宋小政权的不思进取的不满。
  但其实,作为皇帝的路寝,承明殿还是非常舒服和宽敞的,甚至有着不下于宣室殿的规模——其正殿完全能够容纳超过五百人议事。
  这也正常,毕竟,路这个字,在周代的意思,本身就是与大、宽相通。
  许多古文里,路、大、宽,都可以相互通假。
  不过,承明殿,在刘彻登基后,还是首次启用,作为朔望朝的场所,因此,宫中的宦官和下人,不得不提前四五天就开始准备——上一次承明殿被启用,还是在太宗孝文皇帝后元元年,距今已经有九年之久了。
  当年,就是在承明殿中,刘彻的祖父,颁布了历史上著名的《议佐百姓诏》。
  这道诏书可能很多人都不熟悉。
  但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在汉代历史上这个《议佐百姓诏》与刘彻老爹在历史上颁布的《令两千石修职诏》和小猪的《求茂才异等诏》合称兴汉三诏。
  这三道诏书,在西汉的历史地位,就如同天朝的太祖思想,太祖理论,世宗代表一样,构成了西汉政治的基本指导理论思想。
  只是很可惜,与天朝太祖思想一样,昭宣之后,《议佐百姓诏》几乎成为一个空洞的理论和口号,只在每岁皇帝祭祀祖先时,拿出来充当门脸,甚至大多数官僚,都会尽可能的避免让这个诏书为人所知。
  刘彻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
  所以,当承明殿被决定为本月朔望朝的朝会场所后,刘彻第一时间就下令,命令少府在承明殿前的台阶两侧,铭刻上太宗孝文皇帝的《议佐百姓诏》全文。
  这道诏书的内容并不长,全文一共一百一十九字。
  跟刘彻的祖父大多数诏书一样,这道诏书,用词讲究,行文流畅,且通俗易懂,更难得的是,全文没有一个字是空洞的,多余的,更不存在假大空。
  直指官僚系统的弊政和百姓生活的艰难,强调官僚们必须让百姓吃饱肚子,干不到的,可以滚蛋。
  刘彻踏着台阶,手持天子剑,在台阶两侧熊熊燃烧的火盘的照耀下,看着被铭刻在台阶两侧的诏书全文。
  “真天子,当如是哉!”刘彻看着,低声感慨:“朕也当着手颁布一道类似的纲领性诏书来确立国策和基本指导思想!”
  “今岁乃是朕皇祖太宗孝文皇帝《议佐百姓诏》颁布九周年,九为数之极,其令天下郡国四百石以上,温习太宗圣训,各作所论,乡道报与县,县报与郡国,郡国两千石,上奏于丞相,丞相直奏朕前,言有所物,特其所长者,朕将亲览焉!”感慨完毕,刘彻就对随侍左右的汲黯吩咐,命其录诏,公布天下。
  这样的举动,在后世,稀松平常,天朝哪年不搞一次学习太祖太宗世宗中宗各种理论研讨会?
  但在如今,却还是首次,以国家的力量,皇帝的威信,号召天下官员,学习和贯彻一项思想理论。
  效果如何,刘彻不清楚。
  但起码应该比什么都不干强!
  说不定,还能从中发现些人才!
  想了想,刘彻觉得,这个事情既然干了,索性就干全。
  于是,他又对汲黯吩咐:“一会朔望朝会开始后,卿领朕亲随侍中并尚书五十五人,齐颂太宗《议佐百姓诏》,使天下百官、士大夫,明知朕意!”
  “诺!”汲黯点头会意。
  于是,当参与朔望朝的臣子们,纷纷聚集来到承明殿前时,都被吓了一跳。
  殿前台阶两侧铭刻的文字,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陌生,有些人看着这些文字,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尤其是以特进元老和周亚夫等人为甚。
  对他们来说,太宗孝文皇帝虽然驾崩五年了。
  但这位天子却仿佛从未离开他们,一直在激励和鞭策着他们,为汉室的强大和兴盛努力。
  故丞相故安候申屠嘉,甚至差点抽泣起来。
  但,也有不少人,觉得这些文字,太过刺眼了。
  实在是这道诏书,狠狠的揭开了许多官僚们不愿意提及也不肯面对的一个事情:天下风调雨顺,朝廷一再降低百姓负担和税率,皇帝连修个亭子都舍不得,为什么还会有百姓饿肚子?为什么还会有农民破产?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天下郡国,到处都有?
  是皇帝我不够节俭?还是有人从中捣鬼?
  很显然,很多人都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苛捐杂税,摊派剥削和大地主大官僚肆意兼并土地,强买强卖。
  九年前,太宗皇帝下达这个诏书后,很多人不得不收敛了自己的举动和动作。
  但也仅仅是收敛,等太宗皇帝驾崩后,很快就故态萌发,甚至变本加厉!
  如今,九年后,当今天子再次将这个诏书摆出来。
  意思是什么?
  许多人心里,都是不寒而栗!
  有些人甚至连走路都有些发抖了。
  他们很清楚,要是当今天子,真的不惜代价,要把这个脓包挤破,那他们就要去廷尉大牢旅游了。
  而当今天子,绝对有那个能力和实力来挤破这个脓包!
  考举制度之下,汉室已经不缺人来填充官府了。
  干掉他们,不会让政权瘫痪,反而,会让官场更具活力。
  而四月的预言过后,当今天子证明了他确实天命所归,有神明庇佑,这就使得官僚集团所有可用的手段和抵抗措施全部失效!
  任何一个或者一群敢与跟天子对抗的人或集团,等于在跟天意对抗。
  这样干的下场是什么?
  孔夫子说的很明显了: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强大冷酷的汉军,会用刀剑教做人。
  至于军队的立场?
  傻子都能看明白,现在军队上上下下,都是天子的脑残粉。
  尤其是基层军官和士卒,天子一声令下,就能嗷嗷叫着,不管不顾,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悬崖峭壁,也是在所不辞。
  即便退一万步,官僚集团能控制军队,保持中立。
  但那些关中的农民和民兵,就足以将任何反对天子的阴谋集团撕成碎片了。
  在这个君权已经膨胀到几乎无限制的时候,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清楚,哪怕是束手就擒,引颈待戮,也比反抗下场好!
  那样至少不会死全家!
  在这样的情况下,官僚集团中的人,真是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
  以至于,当朝会开始,群臣三拜九叩之后,汲黯与颜异带着五十五位尚书、侍中,站到御阶之上,开始齐声颂唱太宗皇帝的《议佐百姓诏》全文时,居然有个胆小的家伙,吓得昏厥了过去。
  这让刘彻看了,也有些目瞪口呆。
  “让廷尉去查一查,此人身上的问题……”刘彻对着王道吩咐一声。
  那只是一个千石级别的小官,只是一只小蚊子,所以,刘彻也就吩咐一声后就没在注意,继续保持肃穆的神情,听着汲黯等人唱诵的《议佐百姓诏》。
  三遍颂唱完毕,满朝都是一片沉寂,唯有几位太宗老臣,双眼泛红,情绪激动。
  “今日是朔望朝!”刘彻站起来道:“九年前,朕皇祖于此承明殿,下诏布告天下,求能佐百姓,利社稷者,九岁之后,朕立此玄社之上,持牺牲圭币以事上帝宗庙,赖宗庙神明之佑,上帝加惠,四海安宁,无有兵革,然百姓之难,依然如旧!”
  刘彻双目扫过群臣,在朔望朝上,是最适合开嘴炮,放大话的地方。
  刘彻登基以来,前面一年多,没怎么开嘲讽,那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位置还不稳固,力量还不够强,还不能一人单挑全世界。
  但如今,他已经初步树立了权威,掌握了权柄,军队归心,民望加身,此时不开嘴炮嘲讽,什么时候开?
  对官僚集团,就要学天朝太祖,捅破他们的伪装,撕破他们的伪善,将他们的本质暴露出来,告诉他们: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货色?老子不干你们,是因为你们还有点用,别逼急了哥,哥急起来自己都怕!
  当然,意思是这个意思,表述就要委婉一些。
  不能真的跟天朝太祖那样,将官僚和国家的本质直接在天下人面前撕开,露出最根本和黑暗的那一面。
  那样固然是能让官僚们老实,但也不利于统治啊!
  所以,刘彻提高了一下声调后,问道:“是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
  “或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不然,何以至此!”
  这是九年前太宗皇帝诏书中的自问句。
  当时太宗用出来,确实是自问。
  但刘彻复述出来,大家听了,却只有刺骨的寒意和令人颤抖的威慑!
  因为,当今天子,可是证明了自己确实受命于天,鬼神庇佑的真命天子!
  因此,这个自问句,就变成了施加给官员们的最大压力。
  周亚夫带头,包括元老和博士官,所有参与朔望朝会的臣子纷纷跪下来,拜道:“此诚臣等不贷,以至陛下震怒,臣等有罪,请罚之!”
  刘彻看了,还算满意。
  但他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这些家伙,必须要给他们更大的压力和鞭策。
  于是,刘彻继续自问:“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凡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
  “而食之甚不足!”刘彻看着群臣,将声调降下来,低沉着声调,仿佛在问自己:“其咎安在?!”
  这次,百官,包括周亚夫都将脑袋低到了地板上。
  周亚夫是惭愧,而很多人则是心虚。
  实际上,汉室政府一直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百姓破产,饥饿,乃至于不得不卖儿卖女。
  但既得利益强大的力量,迫使汉室统治者,只能小修小补,尽力用其他办法,如打压豪强,迁徙大户等政策来维持社会的稳定和公平。
  却一直不敢对这些人开战。
  哪怕是刘彻现在,也不敢冒着全国政局动荡的风险,跟这些家伙撕破脸。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氏就会放弃缩小社会贫富差距,扶持和保护中产阶级的国策。
  历史上,哪怕是小猪,在忙着修仙和炼丹的时候,也没放松给良家子和中小地主的保护。
  这从小猪的诏书中,都能看到很清晰的执政思路。
  说起来,刘彻还要感谢小猪。
  正是小猪的一些政策的失败教训和经验,让刘彻清楚的知道:不能指望喊口号和嘴炮来治理国家,关键还是在行动。
  譬如小猪统治初期,只顾嘴炮,结果被人不断忽悠,到了其晚年,放弃了嘴炮,脚踏实地的推行惠民政策,结果天下短短几年,就恢复了活力,从而为昭宣之治,底定良好的经济基础和稳定的政治局面。
  所以,嘴炮放到这里,刘彻也明知的选择了收手。
  目前,汉室政府的主要工作方向,还不是打击官僚,惩治苛捐杂税——这个工作规模太大,工程量太大,没有足够多的人手,就贸然干这个事情,很可能事情没干好,反倒陷入无休止的政治倾轧,新旧党争。
  所以,刘彻选择的是,先把蛋糕做大,让天下可耕种的土地面积扩大,亩产增加。
  但要做这个工作,就要先震慑住官僚们。
  最起码,让他们的爪子收敛一些,心肠不要那么黑,让他们有所顾忌,有所底线。
  不然,蛋糕做大了,但百姓却吃不到,照样要悲剧!
  今天的这个开场嘴炮,就是为了吓唬一下官僚们。
  目前来看,应该是有些效果的,但,单纯的恐吓还不够,因为只是恐吓的话,大家可能就是会稍微注意几天,用不了多久,就故态萌发。
  所以,还是要有血淋淋的例子来佐证这个嘴炮不是吓人的,就像杀鸡骇猴,立几个典型出来。
  “此中大义,朕不能明其中,丞相、御史大夫、廷尉、列侯、两千石下朝后,好好讨论讨论,博士们也不要闲着,仔细考虑考虑,各上书陈奏,朕将亲览,有能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凡有害民者,也不要忌讳,不管涉及到谁,都要查一到底,律法有缪,那就修改律法,政策有误,那就检讨政策!”
  这杀气腾腾的话语,让不少人腿肚子都有些抽筋。
  刘彻却走回御座,拿着天子剑,抵着地面,道:“朕的训话完了,下面,开始讨论屯垦移民政策!”
  许多人这才战战兢兢的起身,想起了今天是朔望朝会,要讨论的是屯垦移民政策。
  本来,许多人还打算着,利用这个屯垦政策,给自己捞好处——移民开垦的土地,将是以百万亩为单位计算的。
  哪怕辽东和新化那边产出不如中国腹心膏腴之地,但最起码,也能抵个下田什么的吧。
  自己从里面捞个几百顷甚至千把顷,不是问题吧?
  但此刻,大家都没有了这个心思了。
  土地虽好,也要命来拿!
  倒是列侯们稳坐钓鱼台,屯垦移民政策的补充部分,就是列侯们的将在新的疆土,新化地区获得一块对等封邑的封国。
  这样,列侯们就不会参与也没那个心思去搞那些花招了——有那个功夫和精力,还不如将自己即将获得的新封邑开发好呢。
  这样,即不用承担风险,也不会有亏名节,还能赚上一笔。
  这也是刘彻早就计划好的政策,拉列侯功勋阶级,打压文官官僚集团,反过来又利用文官官僚阶级,监督列侯功勋阶级,拉一派打一派,刘彻玩的不亦乐乎。
  “汲黯,宣读一下朕拟定的屯垦政策!”刘彻命令着。
  有了之前的嘴炮,不管是列侯还是朝臣或者是最善于嘴炮的博士官们,都只能纷纷跪下来,恭听圣谕。
  若在以往,他们肯定要出来说点话的。
  但如今,却统统当了缩头乌龟,像个好好学生一样,竖着耳朵,乖乖的听着汲黯宣读政策。
  汲黯恭敬的捧着一册帛书,走到御阶前,先朝刘彻一拜,再对朝臣一拜,然后,摊开帛书,念起来:“国之大事,唯戎与祀,民之大事,在食与货,民饱食则天下安,货足则社稷固,昔者吴子曰:江山在德不在险,朕意嘉之,心有所与!今朕受命于天,兴王师,伐不臣,收朝鲜之地,出义师,助忠臣,得沧海君之附,拓土三千里,收东北之地,东北之地,虽苦寒无人烟,然,地势平坦,沃野千里,实天赐也,乃令天下无地之民,迁之于辽东、新化、朝鲜,以守土、固疆、开发也。朕思民无有保,众无所庇,恐其难活,乃命有司议定,屯垦军管之政,今久得众智,集朝野之贤,得条文若干,今公之于众,定之于法!”
  “其一曰:屯垦军管,各以军制而定,或曰某部,或曰某军,皆以汉军各部各军之名而命之,各部各军,各出士官,以为各屯垦团之校尉、司马,辅佐百姓,开垦土地,少府、大农、有司各道,佐以技术、物资支援!”
  这一条念完,周亚夫为首的武将集团和元老勋臣们纷纷叩首,拜道:“谨遵圣意!”
  表示他们和军队完全支持和拥护天子的决定,坚决支持天子的举措。
  而实际上,这一条对军方非常有利,等于,各个山头,从此都能在辽东、新化和朝鲜获得他们的铁杆支持者。
  想想看,譬如细柳营这样的精锐,一旦跟一个有着一万人甚至数万人的屯垦团建立起了稳固的关系,那么,这个屯垦团日后的兵源和青壮,肯定会优先选择进入细柳营服役,而细柳营也能借助在该团的人员,培养起符合他们要求的兵源。
  这对一支部队来说,非常重要。
  就像二战前,霓虹的师团一样,当一支部队的兵源固定从一个地方获得后,这支部队,也就有了属于他们独有的作战风格和精神面貌。
  这一点,三国时代,也有很明显的例子。
  虎豹骑、陷阵营、白马义从,基本都是从一个固定的地方获得兵源,训练出来的。
  这也是刘彻为汉军量身打造的一个未来发展方向。
  至于山头啊军阀啊什么的,不用担心,因为有后续安排。
  “其二曰:各屯垦团,皆受命于天子,各授军旗,各屯垦团校尉、司马,早晚两次,需带众于军旗之下,宣誓效忠天子,效忠汉律!”
  “诺!”周亚夫等人再拜受命。
  这是很正常的安排,屯垦团与军队的关系,固然紧密,但他们与天子的关系,应当更加接近。
  “其三曰:各屯垦团,置一丞令,谓之屯丞,以文官充之,秩比四百石,掌各屯垦团之财务、支出、诉讼纠纷,公室告等职!”
  “诺!”群臣再拜。
  这一条例,也是朝野各方在撕逼无数次后很难得取得的一致意见之一。
  屯垦团的军方背景太多了,文官集团必然想要将之民政化,最起码,不能让之完全脱离文官系统。
  而军政分离,也是刘彻努力的方向。
  “其四曰:屯垦团,以汉律为准绳,除其民兵外,余者诉讼犯法,皆以汉律治之!”
  这也是一条有广泛共识的条例。
  很简单,让民众以军事化聚集和管理,这是为了初期的开垦和保护,但若以军法作为其内部法律依据,那就要出大事。
  总不能老百姓们稍微偷个懒,犯点事,就要掉脑袋吧!
  当然,作为准军事化组织,屯垦团,必然有着预备役的民兵,甚至是武装军队保护,这些人,就得以军法来管理了。
  “其五曰:屯垦团初期所需之粮食种子耕牛农具,由少府并丞相府贷之,其明年收获后,以粮食冲抵所贷物资,有司各道不得收取子息,此条,张于露布,告之天下,使黎庶明知朕意,有敢推诿、加征、摊派者,御史大夫并廷尉,严惩之,以死罪论!”
  众臣再次叩首,这一条的提出,是原本朝会上各方争论不休的焦点。
  在过去几次的朔望朝讨论上,各方都觉得,应该收取一定的利息,来作为朝廷付出的收益。
  区别只在于,是收取商业利息还是正常利息。
  但很明显,天子对此非常不满,做出他的最终决定。
  这让不少人心里暗自惋惜。
  利息这个东西,可是大杀器!
  哪怕是低息,譬如一分息这样的,都能在最后给大家伙带来无数收益。
  唬弄百姓可比唬弄天子要容易得多了,很多地方能把一个人头税收上五次,就是明证。
  可惜啊,天子毅然断绝了大家的念想。
  大家都是摇摇头,无可奈何。
  许多人本来是想着,这个事情,天子要是不让俺们捞好处,那俺们就下绊子,扯后腿。
  但如今,随着前面四条的宣布,这个扯后腿的机会已经没有了。
  军队方面,根本不会鸟文官集团的唧唧歪歪。
  或许,各屯垦团的丞令方面能做些文章?有人心里想着。
  官僚们就是这样的,统治者们要是不让他们胡作非为,那他们就会想办法,无所不为。
  坑皇帝,本来就是文官集团的本能和天赋。
  可惜,随后公布的规定,让他们的这个梦想彻底破灭。
  “其六曰:屯垦团每岁所获之产出,三成归公,三成上缴,余者四成,各团百姓以其所耕土地产出多寡而分之,归公之三成所得,一为备饥荒灾厄之储备,一为供给军方各部之补给,上缴者,一半充入国库,一半归于内库,以充赋税之失!”
  这条规定,让军方的各个山头,都会无比重视屯垦团。
  因为,这等于将屯垦团跟军队捆绑了起来。
  屯垦团发展的越好,产出越多,军队获得的利益就越多,他们的军费也就越多。
  所有人都知道,军队方面是绝对不会让官僚集团来拖他们的后腿的。
  谁要敢拖他们后腿,那群丘八绝对敢打上门来。
  汉室如今,武人的权力和力量,是远超文官集团的。
  文官集团敢坑皇帝,但绝对不敢坑掌握了枪杆子的武将集团。
  丘八发起愣来,不管规矩,不要脸面了,谁挡得住?
  许多人都只觉得嘴巴有些发苦。
  当今天子,对文官的不信任,可见一斑了。
  从之前的地方亭长、游缴、廧夫以退役士卒优先到如今的屯垦团政策,武人的优势进一步扩大。
  可以预计,未来,九卿之中,武将将继续占到一个大的比例。
  “真是斯文到底,让我等饱学之士,情何以堪……”博士官们更是羡慕嫉妒恨。
  但没办法,汉室政权,目前的属性就是以列侯军功贵族集团为主体的****政权。
  这一点,从丞相只能从列侯中产生就可以看出来了。
  而列侯,除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外戚宗室外,只能在军功贵族的佼佼者中产生。
  当然,刘彻也自知,这个政策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当军队发现,他们能通过屯垦政策获得利益后,出于人类的本能和政治势力的天性,他们必然想要将屯垦团,变大变强,这样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
  而当屯垦团变大变强后,他们又会想要更大更多的屯垦团。
  这样,再加上军队本身的属性,军方必然会变成一个鹰派和扩张派的集中营,假以时日,武将集团恐怕,会连一个鸽派都不存在,全是一帮满脑子用汉室的剑为汉室的犁获得更多土地的中二愤青。
  这将迫使和激励汉室,不停的对外扩张。
  恐怕,要等他们将已知世界的所有能耕种的土地和所有能击败的敌人,统统收入怀中,踩到脚下,他们才会寻思接下来怎么办这个问题。
  就像当年的秦帝国的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一样。
  准确的来说,屯垦军管,本身就是刘彻基于秦的耕战政策的一个变种。
  这是一个纯粹为了扩张和侵略而推出来的政策。
  只要有这个政策在,屯垦团继续存在,汉军就停不下来,也没人能让他们停下来。
  军队通过对屯垦团的支持,获得荣誉、资源、兵源和利益,而屯垦团的民众依赖军队的扩张,获得土地和安全保障,军队不会满足于现有的利益,民众也不会满足,自己就这么点土地。
  他们将变成一个恐怖的怪兽。
  刘彻活着的时候,或许还能拉住缰绳,让他们安静和冷静。
  但刘彻将来要是不在了,这头怪兽就没人能制服了。
  不过,现在考虑这个问题,还太早了。
  怎么栓绳子,制服这头怪兽的问题,还是等到汉室打败了匈奴这个大敌,获得东亚霸主之后再考虑吧。
  现在,一切都得为战争让路,为扩张让路。
  刘彻很清楚,只有击败匈奴,殖民西域、印度,学习大英帝国,从异族身上吸血,进而获得足够的养分,为汉文明的进化打好基础。
  到那个时候,才是思考以后的问题的时候。
  而且,目前的情况就是,中国的耕地就这么多,而人口却日益增长。
  不想办法多弄点土地来耕种,多弄点资源来喂饱嗷嗷待哺的民众。
  那汉政权就要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
  所以,在犹豫了之后,刘彻还是选择放出这头怪兽。
  起码,它现在还不可能反噬汉政权自己。
  秦的耕战体系,也是到了它统一天下,无欲无求后才开始腐朽和崩溃的。
  而汉室现在能种田的地方,有很多很多。
  东北的朝鲜、新化、辽东、辽西,南方的三越,西南夷,未来二十年,都能容纳至少五百万人口。
  等到这些地方种满了田,汉室也该击败匈奴,拿到西域的霸权,到时候,中亚和南亚地区,广阔的土地,依然能满足汉人的需要。
  若是做到这一点了,汉人也就布种天下了。
  人口,起码也破亿了。
  如此大的人口基数,如此庞大疆域,如此巨大的财富。
  那它就只能选择进化了,向更高级的文明——工业文明进化。
  因为,庞大的疆域,无尽的人口,除了工业化外,没有第二个选择,不能做到,就只能崩溃。
  “若是那样,还不能完成工业化,那就只能说明,子孙不肖……”刘彻心里嘀咕着。
  至于目前,****化,是唯一的发展方向。
  当然了,刘彻也不是没有留下制约的手段。
  以考举为代表的文官政治,将来未必就不能跟军队掰腕子,比力量。
  而汲黯却没有停顿,继续念下去:“其七曰:屯垦团年限,预定为五年,五年后,屯垦团解散军管,复置亭里、乡县、郡国,各校尉、司马、丞令,转为文职!”
  这一条,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补丁,是为了防止那头怪兽长的太快,同时也是为了激励和鼓动军队,想要更多的好处?
  那就去抢别人的土地吧!
  不管是匈奴人,乌孙人,西域人,印度人,甚至安息人,大秦人,只要你们能抢到对方家里去,占了他们的土地,那,就可以在当地屯垦。
  同时,这一个规定,也是为了防止屯垦团最终变成类似明朝的卫所制度一样的腐朽制度。
  五年的军管期限,将使得军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完成将屯垦团的民众变成自己的奴隶的转变。
  刘彻可不像朱元璋,会自大的认为,自己的政策,只要制定下去,就能万世不易!
  事实上,刘彻决定,他的政策,每五年就要进行一次检讨,每十年,就必须做出针对性的改变,以适应时代的发展。
  这也是汉代政治的一个比较有意思的地方。
  所谓‘九变复贯,知言之选’‘通其便,使民不倦’‘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代不同法而霸’之类的言论,在汉代政坛是人所共知和认可的真理。
  在这样的情况下,西汉历史上,才会出现一朝天子一朝制,一代皇帝一代法的现象。
  几乎每一个皇帝上台,都有自己的思路和改革政策。
  这一点,历代都很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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