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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盖曜容华 第94节

  他惯来机灵,他也交待过,佑嘉应当已经听话躲去他郭伯伯那里了,没什么事,他不用分心在他这处。
  因为姜容的离开,姜连山身侧是空的,也大抵因为独自一人在一处,姜连山的神色是最慌张的一个,连脸色也都变了,但也在原位起身。
  再旁的世家与官吏,岑远只是一眼扫过,有认得名字的,有不认得名字的,当下的反应让人印象深刻的,岑远大抵就记住了。
  而对面武将这一排,信良君自始至终没有动过,眸间带着怒意和隐忍,似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喷发。
  武将里,信良君和平远王世子可以佩刀上殿中,因为信良君和定远侯之间隔了卓逸,所以信良君没有动过,但卓逸已经起身,一面将卓妍护在另一侧,一面伸手握在佩刀上,卓妍神色慌张,卓逸去因为一张万年冰山脸,看不出神色。
  定远侯的另一侧是褚辨梁、褚石晓父子与商姚君,都在军中,见过都是金戈铁马,所以即便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没贸然动作与神色慌乱。
  而紧随着定远侯起身,定远侯身后位置的武将席中,竟有一半都跟随起身上前。
  这般场景,让永昌侯和宜安郡王,甚至旁的朝中官吏都跟着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定远侯,这是要做什么?”魏相此时才缓缓开口。
  洛远安攥紧掌心,尽量没表露旁的情绪。
  早前寒光寺与东宫的行刺,便是与定远侯有关,但渺渺在定远侯府中,他不能做什么,他做什么,渺渺都会跟着牵连其中,眼下,已经不是寒光寺与东宫行刺这样的事。
  而是赤|裸裸的,逼宫……
  定远侯正好行至殿中,悠悠朝魏相看去,“古之良臣者,会劝天子亲贤臣远小人。自景王之乱,天子即位以来,大权一直旁落于几大世家手中,天子处处受制于后宫,西秦皆尽把持在世家手中,祸乱朝纲,各谋私利,至国运式微,天子无威信,西秦国中内忧外患,周遭羌亚,燕韩,西戎,巴尔等国不断挑衅,边关纷争日益增多,国中世家的权势却如日中天。这十余年,看似从景王之乱走出,但各处民不聊生,官逼民反,太平风光不过建立在京中的歌舞太平中,放眼看去,西秦国中如今是何模样,朝中诸位心中不清楚吗?”
  定远侯说完,永昌侯恼意,“定远侯你什么意思!”
  但永昌侯话音刚落,定远侯身后的武将拔刀,永昌侯脸色顿时煞白,怒意到极致,但又压了回来。
  定远侯笑着看他,“永昌侯别急,稍后有的是说话时间。”
  永昌侯咬紧牙关,身侧的刘凝予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永昌侯奈何不了旁人,只得一脚踢开他。
  定远侯戏谑笑了笑,而后转向魏相,继续道,“根基上都已腐朽,魏相,你再如何力挽狂澜,鞠躬尽瘁,也无力回天,何必自欺欺人?你是肱股之臣,应当有更大作为,不应每日斡旋于天子与世家矛盾之间,夹缝中,以一人之力,推着朝中往前。魏相心中应当很清楚,行百丈,后迂回九十,再行百丈,再迂回九十,这样的西秦,早就内忧外患,虎狼环伺,这是魏相想看到的吗?”
  定远侯继续往前,沉声道,“虽然天子也想励精图治,也同魏相一道,从世家手中拿回了稍许权力,但天子久病,膝下并无子嗣,皇嗣凋零,还需从宗亲中挑选储君,可世家再次出面左右施压,天子不得不从宗亲中挑选了淮阳郡王之女立为东宫储君。诸位还看不明白吗?世家把持朝政久矣,早就尝到了甜头,所以才会施压天子,在诸多宗亲中,挑选了女子立为储君,等东宫登基,便故伎重演,再次将权势握于世家手中。天子式微,世家凌驾于皇权之上,鲸吞桑食西秦国运,国运渐衰,难逃被邻国凌.辱厄运,今日在场的诸位,都是朝中重臣,竟无血性,要眼看西秦沦落至此吗?”
  定远侯环顾殿中,“储君之位,事关西秦国运,兹事体大,当择贤良,而非世家私欲。今日,当清君侧,请立新储,与诸君永留史册。”
  第060章 清算旧账
  定远侯的这番话,对入仕不久,或在军中资历不深之人而言,极具煽动性和迷惑性。
  尤其是这些话从定远侯口中说出,便更蛊惑人心。
  这几年天子卧病,无法处理朝事,朝中之事大多由魏相代劳,西秦国中各处又灾害频繁,民间积怨已久,再加上大旱大灾之后伴随着出现疫病,民生凋敝,西秦国中的确度过了极其艰难的几年。
  这些,朝中和军中新晋的有志之士都看在眼里,也确实都在心中憋了一口气。
  从年少入仕或从军,便怀揣热忱,想看乾坤逆转,西秦兴盛的一天,而定远侯的这番话便恰好说到心口症结上。世家凌驾于天子之上,架空天子,这些年世家既得利益达到了顶峰,随之而来的便是西秦国中的无数隐患。
  定远侯今日所言,犹如一道惊雷,在这些朝堂和军中之人心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响彻云霄。
  正因为当年天子登基时尚且年少,又是女子,所以才会被世家以联姻的方式,把控在手中,后宫操控前朝,留下诸多祸端,影响至今尚有。
  定远侯方才的一番话后,再看如今储君之位的东宫,竟也同天子早前面临的境况如出一辙。更有甚者,东宫明日临政,今日就有朝中官员带头替世家开口,主动提及东宫大婚之事,并以子嗣为由,挟东宫先以大婚为准,还得到了朝中不少官员的附和。
  当时在殿中争论尚不觉得如何,眼下才忽然反应过来,这又是几大世家一惯的套路。
  想再次用同样的方式架空东宫。
  日后一旦东宫临政,朝中将再次出现世家经由后宫把持朝政的情况。
  而这些世家在西秦的势力,将在多年之后再次推上顶峰。
  到这处,已经有不少人是赞同定远侯方才所说,储君之位,如今的东宫是能做,但东宫日后登基,又将再次让西秦陷入皇权与世家权力的争斗当中,而当初的天子还是公主,如今的东宫只是旁支宗亲中的一支,不可同日而语。天子尚且被世家操控多年,东宫身后的有淮阳郡王府早已覆灭,同早前的天子相比,东宫更无底气与之抗衡。
  让东宫临政,登基,无异于将朝堂再次拱手让与这些世家手中……
  而这些世家经过多年的经营,只会变本加厉。
  譬如,在今日天子生辰宴上,就有官吏敦促东宫大婚之事。
  而这些,又都在每个人的潜移默化当中。
  极为可怕。
  所以当定远侯言罢,不少人愣住,不少人陷入思绪,还有心腹当即起身附和,“定远侯所言极是,自景王之乱后,西秦国中日渐式微,周遭邻国无不虎视眈眈,我等军中之人驰骋沙场,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也无惧生死,但朝中却早已被世家把持,内里早就腐朽不堪。”
  “陛下,当清君侧,去奸佞,新立储君!”
  “请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另立新储!”
  “请陛下另立新储!”
  一时间,在定远侯心腹的带动下,朝中的附议声一轮高过一轮。大殿内外,持刀对峙的禁军双方,氛围也在微妙的变化中。从早前分明是定远侯逼宫的场景,变成了朝中官员请命。
  就连贺之同,宋佑嘉都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而涟卿也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虽然天子早前就同她说起过,遇到任何事情今日都不要做声,饶是如此,在眼下的场景里,涟卿尽量不露怯色。
  ——记住,生辰宴当日,就跟着朕,什么都不要说,好好看着朝中每个人的反应,看人识人,什么样的场合你都要见过,日后才压得住。
  她的储君之位,朝中历来都有非议声,但从未像今日这样。
  也因为自岑远的入京,和她在国子监论道上的表现,学生,国子监官员和朝中其他官员对她的改观,这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但这些,好像都在今日,这一刻,在定远侯一句世家挑选出来的东宫下打回原形。
  这些,都是她要经历的。
  她躲不过去。
  因为她这个东宫,在朝中和军中并无威信,涟卿隐在衣袖中的指尖攥紧。
  在压倒性的附议声中,大殿角落处却有人起身,“既然世家当道,国运式微,做臣子的,不更应辅佐天子与东宫,匡扶社稷吗?为何却成了讨伐东宫,另立新储?这是臣子本分吗?”
  在压倒性的声讨声中,这句话就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方才附议之人的脸上。
  也继续道,“就似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忽然顽疾,做子女的,当想的不是如何替双亲医治,而是见父母体质弱,易染疾,便想的先是弃父母而换之,这是子女本分吗?”
  此话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就连定远侯身侧之人也不好开口,纷纷转眸看向他。
  此人也不惧身侧持刀的禁军,大步行至殿中。看模样,是应当是国子监学生,还身着国子监学生的礼服。
  这次天子生辰宴正逢国子监论道之后三日,所以礼部邀请了国子监论道中的佼佼者入宫参与宫宴。
  涟卿认出是郭白彻。
  郭白彻朝殿上拱手,“陛下,草民乃国子监学生,郭白彻,此次受邀入宫,参加天子生辰宴,方才听定远侯一袭话,学生有话想说。”
  国子监的学生都知晓以天子为礼,方才以人众之势胁迫天子之人,脸色均有些难堪。
  “你是国子监学生?”天子问起。
  郭白彻在殿中再次躬身,“是,学生不懂朝堂之事,但不懂朝堂之事,却有不懂的看法,若有冒犯天子与诸位大人,还望见谅。”
  得了天子首肯,郭白彻才转向定远侯,仍旧是躬身行学子礼,礼数全,而清风霁月,“世家与皇权之争,古来有之,史书屡见不鲜。无论东宫为婴童,稚子,少年,或是成年,都有被世家所胁迫者,甚至于后世公认的明君,也不乏有当初为世家所操控之经历。这取决于外部的环境,临近诸国的施压,国中经历的纷争,还有当时时局的复杂性和偶然性,而并非当时的东宫、天子是婴童,稚子,少年,成年,亦或是男子女子。女子面临的困局,未必换成男子就能解决,今日东宫面临的危机,也并非另立新储就不会面临。今日若避而不谈其他,却将东宫说成这一切的事端,日后真计入史册,恐怕才会为后世所诟病。”
  郭白彻说完,不少人心中大彻。
  也有人当即起身,“黄口小儿,今日殿中所言之事,岂容你信口雌黄。”
  郭白彻仍朝那人拱手,循礼道,“学生并未涉足朝中,亦不懂朝中之事,只是国子监求学时,夫人与诸位大人的教导铭记于心。也知储君之位乃天子钦定,无论东宫乃天子之后,或宗亲之后,都是君,忠君乃臣子本分。若今日因为世家曾凌驾于皇权之上,就要另立新储,若他日新储为皇子,也被世家凌驾于皇权之上,那诸位大人又当如何?皇权被世家把持,不追究世家,反倒追究天子,储君,这等用心,当真是为了西秦国运,还是一己私利?”
  郭白彻言罢,殿中纷纷哗然。
  殿中老臣也缓缓起身,“狼子野心,也就蒙骗这朝中涉世未深之人,连国子监的学生都能看得明白,这大殿之中反倒还有只听冠冕堂皇言辞,看不明白谁想取而代之的意图?口口声声要清君侧,敢问十余年前,当清君侧的时候,你在何处?如今要另立的新储,是哪家子弟?”
  此话一处,朝中再次噤声。
  而老臣的话,也让朝中稍有资历的回顾起早前,当初景王之乱结束,皇室式微,天子以公主之尊登基,年少则居高位,龙椅之上听不懂的时候是大多数,再加上宫变之后处处提心吊胆,身边的人就似救命稻草,天子就算换成旁的皇子,也会如此。
  而当时世家把持后宫,权势也随着天子的登基一步步攀上顶峰,那时的天子是有几分傀儡的意味。当时还有一个背景,就是当初景王逼宫,也同今日一样,剑拔弩张,不少忠臣良将都血染宫中,死了不少朝中肱骨,这原本对朝中,对军中,对西秦都是损失。
  原以为天子登基,景王之乱的影响很快就能过去,却没想到世家将天子紧紧握在手中,一步步控制,谋求私利。当时清查景王党羽,就被世家利用排除异己,朝中上下不少人受了牵连,惹得朝中怨声载道。
  当时斥责世家专权误国的老臣不少,但大多遭受排挤,罢官,归养天年,甚至有以死明鉴,撞死在大殿中。当时天子吓倒,而后的几日都不愿上朝,因为上一次朝堂见血,还是景王之乱的时候。
  那时朝中几日都不见天子身影,那时的天子也不过眼下东宫的年纪,是真正这么一步步从早前的天之娇女走到今日,成为真正的天子。
  在所有的朝臣里,真正做到了能在世家的周旋中,又能辅佐天子,还将朝堂之事洗漱记在心上的,只有魏相一人。如果没有魏相斡旋,天子到不了今日,魏相也确实辅佐天子,一点点从世家手中拿回权力。
  这些,换作任何一人都一样。
  不会因为天子是皇子,这些世家就对他包容。
  天子是女子,但也是从荆棘中一步步走过来的,而在天子渐渐掌控权力之后,天子与世家之间的关系便开始割裂,也日益生疏。
  等天子在前朝站稳脚跟,后宫便不再重要。
  上君也是哪个时候入宫的。
  到后来,后宫中只剩上君一人,世家的势力在天子这处其实已经示弱,眼下定远侯却拿此处说事,但只要在朝中时日长些的朝臣都是知晓。
  景王之乱结束,但景王余孽在各处作祟,自立为王,惹得当地民不聊生,平乱需要时间;百废待兴,休养生息,这些,也都需要时间,并非朝夕之间能扭转。
  凡事皆要循序渐进,这些,定远侯久在朝中不可能不清楚。
  今日,无非是借个由头,谋取私利罢了。
  “天子尚在,大殿中已经拔刀,这原本就是逼宫,何必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朝中亦有官员对峙。
  定远侯笑了笑,径直上前,众目睽睽之下,手起刀落。
  顿时,官员血溅当场,殿中惊呼声响起,也让不少人不寒而栗。
  信良君起身,沉声道,“定远侯,越界了。”
  定远侯看向他,信良君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里噙着寒意看向他。
  四目相视里,都在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也在猜测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可能的意图,也在权衡,思量,甚至无声博弈中。
  最后,还是信良君先开口,“定远侯的意思,陛下与朝中都知晓了,定远侯若不想西秦国运式微,就到此处吧。”
  殿中纷纷屏住呼吸,也等着,不知定远侯会如何开口。
  最终,定远侯低眉笑了笑,未置可否,遗憾看他,“信良君……”
  信良君皱紧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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