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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说小爷的坏话? 第73节

  萧云业看见两人,顿时又一个头两个大,说道:“赶紧回房去,此事与你们无关。”
  “将军啊,你常年不归家,留矜哥儿自己在家中,即便是受了欺负也无人撑腰,如今刚回来便重重责罚矜哥儿,这让他心里是如何滋味啊!”萱娘说着便拿起手绢开始哭,虽一把年纪了,但尚存的几分风韵还能窥见当年弱柳扶风之态。
  另一个名唤春娘的妾也跟着哭。
  二人伴萧云业多年,虽一直没抬身份,但也孕育了萧矜上头的三个哥姐,俱已是一家人。
  大半年未归家,刚回来也不忍心训斥二人,便道:“他能受谁的欺负?也就你们二人还成天把他当孩童,现如今都快及弱冠还到处惹是生非,我不训斥难不成你们来?”
  “将军好生绝情。”萱娘埋怨。
  “我又怎么了?不过是罚跪,又没动家法。”萧云业颇为自己鸣不平。
  “何以矜哥儿就是惹是生非,换做旁的男孩就是性子率真不拘小节?”春娘也道。
  “我何时说过那种话?”萧云业拧眉反问。
  两人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左右都是劝萧云业将萧矜放出来,他被烦得不行,板着脸凶道:“回房去,别在此处添乱!”
  春娘与萱娘用幽怨的目光看他,哭哭啼啼地离开。
  萧矜被锁在了祠堂,门一关上,里面的光线就变得昏暗,光从窗子斜斜照进来。
  临近日暮的夕阳,光是一种绚烂璀璨的金色,落在了萧矜身上,给他的脊背和长发都披上金衣。
  斜阳从脖子处往眉下勾勒,萧矜跪得笔直,垂着双眸,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影子映在地上,久久未动,直到斜阳消失,祠堂亮起烛灯;直到云城的报时钟敲过了三更的响,薄雾遮了月,他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门外的锁就被打开,下人站在门口往里道:“少爷,时辰到了。”
  祠堂幽静无比,一声响便能在其中回荡,天色灰蒙,那下人只往里瞥了一眼,就瞧见烛光幽幽之处萧矜跪在诸多萧家牌位之前,恍若听不见任何声音。
  萧矜从小到大都爱惹事,而萧云业虽表面训斥得厉害,但实际上从未严厉惩罚过这个幺子,大多数时间都是关在祠堂中一夜反省,这是萧府下人皆知的事。
  加上两个妾室常来求情,或是趁守备宽松时悄悄将萧矜放走,萧云业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时候犯的错误严重了,则会在门上挂一把锁,等到第二日早晨才能打开。
  不少下人都心知肚明,哪敢真的锁小少爷一晚上,皆赶在天没亮就去开门,每回来都能看见小少爷将蒲团拼一起躺在上面睡觉,??x?再一唤就会起来,带着朦胧睡意回自己房去。
  唯有这一回,他板板正正地跪在牌位前。
  “小少爷?”下人又发出了询问声,以为他跪着睡着了。
  “出去。”萧矜清冷的声音低低传来,没什么温度。
  却彰显着他极为清醒的意识。
  下人吓得噤声,不敢再多说,连忙离去。
  天色渐亮,萧府的下人逐渐忙活起来,萧云业起床之后随口问了下萧矜,却得知他仍在祠堂未出。
  萧云业沉默片刻,便道:“由着他去。”
  下人备了早膳,由萧府多年的老管家送进祠堂中,却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萧家千娇万宠的小少爷头一回这样,所有下人皆十分震惊,两个小妾也心疼得厉害,来了祠堂外焦急地唤他,让萧矜莫与他爹闹脾气。
  萧矜的声音却从里面传出来,“二位小娘请回。”
  劝了好一阵,二人还是擦着泪离去,又去央求萧云业。
  萧云业便道:“他要跪就让他跪,这些年来闯的祸事不少,若是诚心悔过也是好事。”
  大老爷沉着脸心情不虞,小少爷长跪祠堂拒食不进,整个萧府都蒙上一层阴霾,所有下人皆小心翼翼行事,生怕犯错。
  晚上送进去的饭食又没动,萧矜只喝了一点水。
  到了第三日,萧矜仍不出,两个妾室实在坐不住,哭着喊着要萧云业去将萧矜劝出来,哭声震天吵得萧云业双耳嗡鸣,他被烦得不行,只好动身前往祠堂。
  萧云业进去之后让下人关上门。
  他在门边上站了一会儿,忽而动身放轻了脚步悄悄走到窗边,弯着腰撅着屁股顺着窗子朝外看,左右瞄了一会儿之后,才转头看向跪在祠堂中央的小儿子。
  萧云业稍稍松一口气,走到萧矜边上,说道:“咱们这府里究竟还剩多少暗线?何至于你在这里跪三日不起?”
  萧矜已有三日未进食,只喝水,只有如厕的时候会起身从祠堂的小门出去前往后面的恭房,其他时间皆跪在这里。
  他面色极其苍白,唇上无色满是干裂的嘴皮,眉眼之中再没有平日里张扬的神色,像压上了沉沉浓厚的雾霭,藏了他的情绪,也藏了他的心事。
  萧云业一看就知道萧矜这状态已濒临极限,他心疼得很,也半跪下来抚了抚萧矜的后背,低声说:“儿啊,差不多就行了,咱们做戏也不必做得如此认真,这十几年不都是这么糊弄的吗?”
  萧矜半敛着眸,恍然出神,并未回话。
  “怎么了这小子?”萧云业摸了下他的额头,只觉得烫得厉害,啧了一声道:“听爹的话,快起来吧,有什么事跟爹说说。”
  萧矜仍没有说话。
  “你多少也为我想想,你再跪下去,春娘和萱娘能把我耳朵吵聋,时时刻刻在我跟前哭,不知道还以为我死了呢?”萧云业对这唯一的嫡子,自小便是尽心栽培,用心教导。
  但也因为萧矜打小便肩负着很多重担,萧云业也尤其心疼溺爱他,尽管父子俩三天两头做戏给府中的暗线和探子看。
  “快起来吧。”萧云业低低哄道。
  “爹。”萧矜总算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如浸满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缓缓道:“我惦念上了一块美玉。”
  萧云业只觉得莫名其妙,“看上就买呗,你这些年买的玉还少吗?”
  萧矜听了这话,头低了下去,更显落寞:“买不得,也不能买。”
  萧云业摸了摸下巴,便道:“那是什么品种的玉,你告诉爹,爹厚着脸皮去找皇上要赏赐去。”
  萧矜说:“世间独有,再无第二块。”
  萧云业道:“不可能,哪有玉是独一无二的,同样的品种更漂亮的玉多了去了。”
  萧矜将唇抿得紧紧的。
  过了会儿,萧云业叹了口气,半点没有大将军的样子,盘腿坐下来,道:“你爹我活了大半辈子,憾事多到十只手都数不过来。这人生不如意本就十之八九,这世上求不得之人太多太多,你总要学会放弃,接受放弃。”
  萧矜又何尝不知呢。
  他跪在萧家祖宗的牌位前不起,从双膝疼痛难忍到双腿麻木无感,冬季夜间的祠堂冷如冰窟,萧矜跪上一夜身子就完全僵住。
  他饿得肠胃痉挛,头昏眼花,却仍是咬死了牙关跪得笔直。
  这自虐一般的行为无非就是为了消磨他心中那些不该出现的念想,将躁动磨平,将挂念撕碎,让自己的头脑重归清醒。
  可纵然身体疲惫到了极限,心头也被撕扯得鲜血淋漓,只要萧矜神色有片刻的恍惚,他就能看到暗色中翩翩起舞的银色蝴蝶,看到陆书瑾身着雪白衣裙,黛眉朱唇冲他莞尔轻笑。
  成了他不可磨灭的,藏在心底最深处永远也见不得光的罪孽,甚至连最亲近的亲人都无法说出口。
  他不是求不得,而是不能求。
  他跪在祖宗牌位面前,企图用此来惩罚自己,涤清身上的罪,碾碎那几乎将他淹没的妄念。
  无用,全都无用。
  他就是想得到那块玉,做梦都想。
  “我该如何是好……”萧矜低声喃喃,夹杂着飞蛾扑火的狂热与绝望。
  “儿啊,想开点,你年纪还小呢,日后定会碰见更想要的,若每次都得不到,岂不是每次都要这般惩罚自己?”萧云业劝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别跟自己过不去。”
  只有这么一块,往后再也没有了。萧矜心里清楚。
  他情绪越来越激动,最终因身体撑不住,双眼一花便晕了过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萧矜身子骨硬朗,一场病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吃了饭喝了药,不出几日就恢复如常,去了海舟学府。
  丁字堂还是一如既往的吵闹,他一进去便立即有人像往常一样围上来,萧哥长萧哥短地叫着。
  萧矜往日还能笑着应付一二,如今却是完全没有心情的,冷淡地回到位置上,谁也没理。
  众人都以为是萧将军回来之后责罚了他,导致他心情不好才会如此,便也没再纠缠,各自散了。
  萧矜落座时,季朔廷和蒋宿已经在座位上,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朝陆书瑾的座位投去目光。
  那里平日里会摆着整齐的笔墨纸砚和书本,现在只剩下一张空桌子。
  “别看了,人都走了两日了。”季朔廷拖着腔调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去哪里了?”萧矜下意识问。
  蒋宿扭过头来,撇嘴道:“他回甲字堂了,我和季哥挽留许久,他都没留下。”
  萧矜收回神,只觉得心好像被挖空了一块。
  见他没什么反应,蒋宿又道:“萧哥,你去把他叫回来吧,陆书瑾那小子虽平日里看着老实乖巧,实际性子倔得很,只听你的话。”
  这话像是往他心头上剌刀子,痛得难以忍受了。
  萧矜就微微皱眉,说道:“他自有他自己的去处,何必妄加干涉。”
  蒋宿泄气,将头扭回去,不再说话。
  丁字堂再没有了那个会在闹哄哄的学堂里坐在位置上安安静静看书的小书生,萧矜的目光晃过去时,也再也看不见她勾着头露出的白皙脖颈和小巧的耳朵。
  起初萧矜极为不适,又要极力掩饰,心情一直处于低落状态。
  过了几日,他渐渐习惯了这种钝刀划出的伤口,重新披上了伪装,变回从前的模样。
  萧云业回城,萧小少爷自然收敛起来,不再去春风楼砸银子,也不再频繁旷学,只是身边终日还是围着一群纨绔子弟,走到何处都是众星捧月。
  而海舟学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丁字堂在甲字堂的北边,萧矜等人平日里不去食肆也不去舍房,并不会路过甲字堂。
  但这日萧矜的饭菜在送过来时凉了,几人便决定去食肆吃一顿。
  就这么往南走了一遭,便在石像前遇到了陆书瑾。
  萧矜季朔廷蒋宿等人从食肆回去,往北走。陆书瑾则要去食肆吃饭,往南走,在石像的一前一后处正好碰上。
  蒋宿先瞧见了她,咦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那是陆书瑾吗?”
  很小的一声,却还是在周围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中被萧矜捕捉到了,他立即侧目看去,就见陆书瑾从石像的另一头走过来。
  她仍旧穿着雪白的院服,长发高束垂下长长的发带,鼻尖冻得通红。
  如寒天下甘冽的清泉。
  “陆书瑾!”蒋宿高声一喊,陆书瑾应声看来。
  她脚步停得突兀,第一眼就对上了萧矜的视线。
  下一刻,萧矜将视线移开了,头偏过去,没有丝毫波动和停留,如看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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