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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复仇天使(七)

  自从和太后摊牌之后,我一改之前对太后的冷淡和倔强,反而常常去永寿宫请安,美其名曰孝敬太后。
  太后虽明知道我居心不良,其心可诛,却又无可奈何,她看向我的时候,无懈可击的笑容下是怒火中烧的眼眸,我只是视而不见,依旧笑如春风,做足了一个贤妃应该做的一切。
  宫里的人都以为我自从晨安寺回来之后,便学聪明了,开始尝试缓和与太后的关系,我的笛音常常飘荡在永寿宫的花园之中,在别人眼中,我已经屈服了,开始学会臣服于太后不容置喙的权威,学会如何在后宫生存,而不是仗着皇上的宠爱为所欲为。
  皇上见我和太后的关系缓和起来,也很高兴,偶有闲暇的时候,也会陪我去永寿宫坐坐,太后看在眼里,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表面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母慈子孝的和谐。
  每当看到她在皇上面前对我强颜欢笑,慈爱有加,却不得不将眼中恨意深藏的时候,我就想笑。
  皇上却不知所以,他以为我和母后真的是相处融洽,太后自己心中有鬼,心照不宣和陪着我演戏,还经常赏一些贵重的首饰给我,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在内心深处,我们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当然,她也会有意无意让我看见她泛白的鬓发和逐渐老去的容颜,以期撩起我心中的柔软和怜悯,发现她其实不过也是一女人,可是她失望了,每当这个时候,她看到的都是我嘲讽的笑颜。
  我们相互厌倦,却不得不彼此面对,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喜欢彼此的假相,这真是世上最滑稽的事情,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我当然不能杀她,因为玉石俱焚,她不配,我要让她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得到不需要付出代价。
  只有皇上不在的时候,她才会褪去伪装,撕开和蔼外表,满腹怨毒地瞪着我刻意装扮之后俏丽如花的容颜。
  我云淡风轻地直视她的眼神,莞尔一笑,我婉转清灵的声音她听起来一定格外刺耳,“太后娘娘的脸色不好,莫非是昨晚又做噩梦了?”
  她的手一抖,厚厚宫粉下是掩饰不住的青白面容,保养得极好的葱白玉指此刻惊鸾得如同鹰爪一样,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样,“是你,是你装神弄鬼来吓唬哀家的,对不对?”
  她的眼神恨不得将我凌迟,我只是宁和一笑,悠闲地品着她宫里的茶,“太后说笑了,你的永寿宫守卫得如铜墙铁壁,我怎么进得去?”
  她忽然握紧手中拳,恨不得扑过来狠狠揍我一顿,冷冷地盯着我。
  我依旧轻笑,“只是再坚固的防御,恐怕也防不住前来索命的幽冥厉鬼,如同当年城高千尺,也防不住人心恶毒一样。”
  “住口!”太后在外人面前无懈可击的妆容在我面前终于撕裂开来,咬紧牙关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哀家求饶的话,就同样太天真了,哀家连活人都不怕,还怕什么厉鬼?”
  我眼中寒锋微闪,“是吗?太后凤体如此康健,我看再活上三四十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反正这宫中日子实在无聊,我有的是时间慢慢和你耗。”
  她眼中杀意一掠而过,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想杀我,死亡对受尽折磨的人自然是一种解脱,其实包括我在内也曾想过选择这种极端的终途,但太后这样的女人,哪里会选择焚身烈焰自取灭亡呢?要不然这苦心经营得来的荣华富贵又要给什么人享受呢?
  她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干了一样,表情僵硬,阴毒的眼神却恨不得将我撕裂,“你就想这样一日日地折磨哀家,折磨到死,你才甘心?”
  我漠然看她,我的心早已经百孔千疮,饱受地狱的煎熬和苦难,居然还在这里说我折磨她?我有今天的一切,都是拜谁所赐的?
  她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一颗物欲横流的心经受不起我淡然眸光的穿透,眼中的怨毒如疯长的野草,却灼烧不到我,只将她自己折磨得心力交瘁。
  反正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我站起来,温柔道:“太后身体不适,臣妾就不打扰了,明天再来向您请安……”
  “不要来,哀家不会见你的。”她额头上也青筋暴起,却强作镇定,她这样害怕见到我,以至于手抖得连指甲上的蔻丹掉了也浑然不觉,她是多么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如今真是恐惧到了极点。
  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恬淡一笑,却让她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太后娘娘,无论你见或者不见,臣妾就在永寿宫外候着,这一生一世,臣妾都不会离开你的,会永远地陪着你。”
  我的声音让她硬生生打了个冷颤,仿佛冷到了骨子里,身子自动缩为一团,眼中呈现惊恐的绝望,我却知道,她永远不会轻易选择绝路,我大可放心。
  我露出怀念神色,又状似无意问了一句,“对了,您昨晚梦见的到底是谁?我的父亲,还是那些年轻鲜活却满脸血污的脸庞?”
  她冷冷看着我,不改至极阴毒,像在看一个魔鬼。
  我却笑了,“我真是傻,怎么可能是父亲?他恨死了你,怎么可能托梦于你?你不配。”
  她目光中仿佛淬了地狱之水,动了动嘴唇,却只是嗬嗬发不出声音,气急败坏之下,忽然拼尽全身力气抓起一旁的瓷杯就直直朝我砸过来。
  瓷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我的面颊而来。
  她砸得又快又准,本来以为我会面部开花,毁去我如花容颜,可是没有,我只是身体轻轻一转,就避开了她盛怒惊悸之下的杀器。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会武功?”
  “九州王的女儿又怎么不会武功呢?”我满意地看着她惊悸交加的神色,“你好好休息吧,臣妾先行告退了,希望你今晚做个好梦,梦到那些朝你走来的人,这样明日臣妾来请安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太后容光焕发的模样。”
  身后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歇斯底里,我唇角浮出幸福的微笑,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让她生不如死,而不是杀了他。
  回到静姝宫,阿卉一边帮我卸妆,一边道: “娘娘,太后不是善类,她不会坐以待毙,我们不得不防着。”
  阿卉也是那场浩劫的遗孤,对太后的恨,和我是一样的,我和她情同姐妹,命连一体,她懂得我所有的悲伤和痛苦,绝望和哭泣。
  我静静看着镜中眉如弯月的女子,淡淡道:“她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可我不会怕她。”
  阿卉重重点头,对于两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死又有何惧?
  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的力量太过渺小,与太后硬碰,不过是以卵击石,但纵然是萤火的微光,我也要成为太后生命中最不敢直视的雪亮之光,让她寝食难安。
  如果真如太后所说,我出宫去,找个偏僻的小地方安度余生,那我才真的算是白活了,我的生命才毫无意义和价值。
  虽然太后向来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我必定要成为她喉头的一根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每当看到她恨我恨得不能食肉寝皮,却不得不与我母慈媳孝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很好。
  我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静姝宫都会响起袅袅笛声,还有皇上凝视我时,唇边那温柔的笑意。
  后宫如同浮光掠影的时光里,我把自己的仇恨一点点地沁入太后的血液和灵魂里,我的存在,无时不刻不再提醒着她那段她亲手酿制的血腥浩劫,从未淡去。
  我常常给她讲佛法,讲世事轮回,因果报应,命中夙怨,所有最初的选择,最后都会成就生命中不能回避的沧桑。
  我自然不是为了超度她,而是为了告诉她,一切皆有因果,无论她多么希望忘记过去,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在苍天面前,并无特权。
  她越来越害怕我,眼角的皱纹一天天加深,脸上的宫粉也一天天增厚,因为她发现她拿我毫无办法,我对她来说,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罪孽,她甚至出现了幻听幻视,仿佛看见了那些黑暗中向她张牙舞爪扑来的厉鬼。
  她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被我撕扯得鲜血淋漓,那是旧日时光留下的伤痕,她终于接近崩溃,大病了一场,
  我作为皇上爱妃,平日又和她处得极好,她也似乎很喜欢我,这个时候,自然是要侍疾的,看着她憔悴的容颜,不复往日强势狠戾的模样,我端过宫人手中的药碗,轻柔地吹至不烫,送至她唇边。
  她阴狠地看着我,自然不愿意喝我奉上的东西,我冷冷一笑,坐得离她更近了些,“太后你放心,我不会下毒的,这种下作的手段虽然你是运用得炉火纯青,可我根本不屑。”
  她眉睫剧烈跳动,手指已经快要把被子抓破了,可皇上还在,她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
  皇上道:“母后,静妃一向细心体贴,有她在这里照顾你,儿臣才能放心。”
  真是绝妙的讽刺,太后的病因我心知肚明,她却什么异样都不能表现出来,还得强作欢颜,硬着头皮把药喝下去,言不由衷道:“是啊,静妃是个好孩子。”
  皇上很是赞同她的话,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柔情和宠溺,“母后一向喜欢你,你就在这里陪伴母后,直到母后凤体痊愈。”
  “是,臣妾遵旨。”我温婉道。
  太后瞳孔遽然收缩为阴毒两点,皇上却没有看她,而是目光深深地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朕去御书房了。”
  “臣妾恭送皇上。”
  皇上走了,太后目光像刀一样刮过我含着胜利笑意的脸颊,这才发现落入了我的陷阱,皇上有多宠爱我,她是看在眼里的,这出戏,她演得步步惊心,却还是在按照我设定的路数走,现在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连皇上也以为她喜欢我,无论她说我什么坏话,皇上都不会相信了,不管以后胜败如何,至少现在,她败在了我的手上。
  她当然是不甘心的,我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抓住她儿子的心的?
  其实这个问题,不仅是她不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情爱之事,谁能说得那么清楚呢?
  明知道是错误,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就像我和皇上,我明知道我走的是一条自我毁灭之路,也在所不惜,因为我的人生本来就是没有未来的。
  我在欣赏太后被我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时候,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或者说是我刻意忘记的,但无论如何忽视,心中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席卷我的全身,让我无可奈何。
  其实我不是没有软肋,只是被我隐藏在时光的角落,假装已经忘记,那就是我极力忽视的儿子,现在的淮南王府世子。
  太后染病,淮南王妃带着世子进宫来探望太后,而我,在皇上的嘱咐下,当然得寸步不离地“陪伴”太后,就这样,我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冰雪出尘的小男孩。
  虽然我刻意忽略心中的母性,无视那个正茁壮成长的小人儿,但不代表我听不到一丝一毫关于他的消息。
  淮南王府世子萧天熠,容颜俊秀,天资聪慧,一双眼眸漆黑如墨,明净如水,看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和我这个母亲一样惊叹,造物者怎会如此神奇,雕刻出如此鬼斧神工的绝美脸颊?
  熟悉的若岚,陌生的孩子,两人在光影翩然中向我走来,虽然小小年纪,但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透出高贵的皇家风范。
  我粗粝冷硬的心看见他的时候,一瞬间变得柔软细腻,那些被我极力压抑的思念如潮水般袭来,我激动得几乎不能动弹。
  他小小的手握紧太后的手,就在我眼前,我最恨的人和我最爱的人的手就那样握在一起,他的声音那样好听,清脆童稚,“皇祖母,你好些了吗?”
  若岚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眼中尽是慈母柔情,这一幕,温馨得让我心底泛起隐痛阵阵。
  我强忍心中酸楚,几乎是望穿秋水,我想他想得肝肠寸断,无数次在梦里,我发疯地只想再看他一眼,看一眼那个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生下来的柔弱小生命,看一眼他聪慧灵秀的脸庞,将他的轮廓深深镌刻在我的心底,永不忘记,可梦醒的时候,只有曲终人散和我孤寂的心灵。
  可现在,他离我那样近,近得我多想一把抱起他,亲吻他光洁的脸颊。
  他的到来,让阴气沉沉的太后寝宫立时焕发出绚丽的色彩,一直被我折磨得神色恹恹的太后亲近他的时候,脸上也有瞬间的荣光。
  在一片红装绿绕之中,他的目光锁定我,好奇地问若岚,“母妃,她是谁啊?”
  她是谁?我无限悲哀,我的儿子在眼前,我却不能认,心头骤然哽咽,在他眼中,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若岚只是惊悸了极快的一瞬,便已经收拾好所有的表情,柔柔一笑,“天熠,这位是静妃娘娘,快见过静妃娘娘。”
  他并不惧生,大方地走到我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打量着我,并没有马上说话,我的心情从未这样激动过,我终于可以和儿子面对面,听到他轻柔的呼吸。
  太后的眼眸一瞬间沉了下去,她自是不愿意她最疼爱的孙儿接近我这个心思歹毒的复仇女人,忙朝天熠挥了挥手,“天熠乖,快到祖母这里来。”
  或许是母子天性,我只能自欺欺人地这么想,他并没有理会太后,反而拉着我的手,“静妃娘娘,你是皇伯伯的妃子吗?你好漂亮啊。”
  手中握着这只柔软的小手,一瞬间点燃了我对他所有的牵挂和思念,如一股暖流流入我干涸的心田,我不愿放手。
  童言无忌,他的一席话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太后也讪讪微笑,可我知道,她的笑背后有令人心悸的深凉,我早知道她对我动了杀意,可我并不在意,想要杀我,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蹲下身体,贪婪地凝望他俊美的脸颊,他是那样漂亮,漂亮得像瓷娃娃一样,阴郁沉沉的永寿宫因为多了他,一时间惷光无限,连我都留恋起来。
  若岚微微敛着眉目,面含微笑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惊扰我,她是个好母亲,把孩子养得这样好,天熠的笑容,明快如锦,真好,不会背负我这样沉甸甸的沉重。
  我的余光瞥见若岚云袖下拱起的弧度,在这样的情景面前,她内心想必是极度不平静的吧?
  我忍不住想去抚摸他的脸颊,却又遽然缩回了自己的手,在外人眼中,我和若岚已经疏远,又何必对她的孩子这样好呢?
  但我仍然忍不住想和他说话,这一刻,我在梦中期盼了无数次,望眼欲穿,几乎魂断天涯。
  我极力按压心头悸动,竭力弯出一个不带感情的弧度,“小世子,你看是你母妃漂亮,还是我漂亮呢?”
  他噗哧一声笑了,露出了两排玉石般的洁白牙齿,稚嫩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透着一派骄傲,“当然是母妃漂亮了,她是世上最漂亮的人了。”
  那一刻,若岚眼中几乎泪光盈盈,却又极力忍住,背过身去,逝去眼角泪水。
  我心中一痛,却情不自禁想给若岚一个感激的笑容,她是那样豁达宽厚的女人,才使得天熠对她这样依恋敬重,但我表面上却微微板了脸。
  若岚怕我不高兴,抿唇一笑,圆场道:“静妃娘娘也好漂亮。”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眼中透出机灵的光芒,笑吟吟道:“在皇伯伯眼里,静妃娘娘最漂亮,在天熠眼里,母妃最漂亮。”
  我紧皱的眉头在他纯真的笑靥之下终于舒展开来,我拔下头上的一只紫云凤钗,递到若岚手中,“母后微恙,我不知道你会带世子过来,并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也不知道世子喜欢什么,这孩子这样聪明,若是礼物送得他不喜欢,反而惹恼他了,这只凤钗是皇上赐给我的,转赠给你,就当我的一片心意吧。”
  若岚推辞了两句之后就收下了,“多谢静妃娘娘。”
  我这样做,是有我的用意的,宫中有不成文的惯例,第一次见到孩子的时候,可以赏赐一两件小礼物,若是喜欢,多次赏赐也无妨。
  因为和若岚的疏离,我从来没对小世子有过任何表示,今日碰到,如果还是装糊涂,反倒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所以我赠送一件小玩意给若岚,反而能打消旁人心中的疑虑。
  这一日是我在永寿宫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日,我见到了我的儿子,与我脑海中雕琢了无数遍的影子那样神似,那样吻合,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画下他的模样,尤其是他笑的时候,不带一丝杂质,纯净得如雪山琉璃。
  到了半夜的时候,我仍然毫无睡意,见我沉浸在和儿子会面的喜悦之中,阿卉终于道:“娘娘,小公子笑的时候,眉梢有你的影子呢。”
  我的心遽然一惊,如冰雪袭来,万物冻结,“你说什么?”我最害怕的就是他长得像我,那是我无论如何隐藏也隐藏不了的痕迹。
  她知晓我的激动,也有着说不出的担忧,“那是一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感觉,小公子虽然长得和您并不十分相似,只要他不笑,我们当然并没有这种担心,但他笑的时候,我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我低头,看我画了半夜的儿子笑的模样,再看镜中女子微笑的表情,在明黄宫灯照耀之下,眼神渐渐变得凝重起来,阿卉不是危言耸听,血脉里的相似是我无法回避的。
  “他要是长得像皇上,倒也能解释,毕竟淮南王爷和皇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他万一以后长得越来越像娘娘怎么办?”阿卉道出了她心中藏了半夜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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