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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我(3)

  夏夜柔和的晚风,瞬间变作西伯利亚的凛冽刺骨的寒意。
  谢佳菀哭得抽抽嗒嗒,双手抵在梁从深胸前,是个顽抗的姿势。
  梁从深眉心紧蹙,跳痛不止,声调走样:“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相信我。因为他这样逼死了你朋友,你就要把我推开。谢佳菀,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谢佳菀哭得几欲晕厥,身体柔弱无骨,好似风一吹,就会倾倒。先前她一直没出声,是因为嗓子也被泪水堵住一般。
  世界岑寂长息,她突然抬脚去抓他的衬衣,湿漉漉的脸埋进他的胸膛。
  “她喜欢你,她是为了你才去的派对……”
  断续低弱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爆破,她哭出声,觉得宇宙重归混沌的纪元。
  压抑多年的秘密,彻底败露。谢佳菀的心,兀自多了个巨大的血窟窿。
  她不知道她是否背叛了阳惠勤,可如果她再不说出来,她也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虽然她更不知道,自己是否算是这个惨剧的凶手之一。
  凶手都应该受到报应,都该去死,不是吗?
  梁从深眼中的光闪了一下又倏忽冷却,脊柱僵硬,如被人闷声击了一棍,那种分不清痛感的麻迅速灌注到四肢百骸。
  “那天你就在场,有人看见你,你没有救她……”整个街头空荡荡的,只有嘶吼的哭声。
  梁从深全身的毛孔都骤缩,先前与她在街上纠缠、一路飙车到她家出的一层薄汗,在路灯下折泛起苍白的莹光。
  怀里的人抖得失去支撑,他的小臂亘在她的肩下,成为两人唯一的支点。胸口湿绵一片,全是她无尽的泪水。
  谢佳菀整个人不断往下滑,最后蹲在地上,抱住膝头缩成一团影子。怀里的重量骤消,梁从深往后趔趄半步,眼前发黑,明亮柔和的夜空跟着旋转。
  “她就在我面前跳下去的,我出去买麻辣烫,回去的时候推开门,她就坐在阳台定定地看着我。”那么美丽。
  那双灵动的眼,仍然有笑,但变做一潭古老的井,幽深莫测。
  那种戚然缥缈的眼神,在她纵身一跳、在谢佳菀看到那封遗书后,六年无数个夜里,一点点渗透成冰,透明的冰体里,有无数断续却盘根错杂的裂痕。
  谢佳菀总觉得,阳惠勤最后望向她的目光里,有不甘,有妒恨,但阳惠勤不说也不做,只留给她在漫长余生蚀骨般煎熬感受里去参透。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有人穿红色,在她面前吃麻辣烫,提起大学舍友关系如何如何的话题,谢佳菀就会无比惊惧,怪异着沉默着把自己缩进一个小小的躯壳。
  这次同学会,旧事重提,真相大白,更让她无度坠入荒诞的黑色旋风。
  她居然想忘掉过去,重新开始,给她和梁从深一个美好可期的未来。
  真可笑,真龌龊,真可悲。
  在她的观念里,就算事情的真相停留于六年前——她还不曾得知梁从深见死不救,她也不应该沉沦和他的快意时光。
  害死阳惠勤的,是他的朋友。阳惠勤是因为喜欢他,才出的事。如果没有她,阳惠勤是不是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喜欢梁从深,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谢佳菀声音沙哑,轻得没有调子。
  “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喜欢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陷囹圄……她该有多绝望……”
  梁从深低头看她,眼前一阵昏花,心口的痛,震到胸骨里。
  地上的人,长发垂落,遮住了小巧湿漉的脸,小小一团黑影,孤单惹人怜。
  谢佳菀神智飘忽,却明显感受到眼前的黑再重一度,四面八方的风,忽然止住。那双温和有力的大掌,轻抚着发顶,继而捧起她的脸。
  “你不信我,菀菀。”
  两道同样模糊的视线撞在一起,天崩地裂般。谢佳菀看到他唇角淡薄的笑,分不出是讥讽还是嘲弄。
  又或者,是了然。
  她死死咬住嘴唇,“哇呜”哭出来,胃里一阵翻涌,止不住干呕。
  梁从深脸色泛青,额角暴起的跳动突突有力,眼中一暗,忽然把人从地上拦腰抱起。
  谢佳菀下意识抗拒,却也是下意识,紧紧攀住他的脖子。
  在意识到自己仍旧惯从习惯他的怀抱和气息时,她浑身发颤,猛地摇头,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
  温热的气息微微紊乱,梁从深贴在她全是泪水的耳蜗,低声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现在这样,只能和我在一起。听话。”
  “信我,好吗?”
  那两个字,让她如遭雷击,泪又开始密急。
  梁从深把她抱上后座,完全不管后果,整个人在变幻莫测忽明忽寐光影里的岿然样子,冷淡如云。
  在后座缩成一团的谢佳菀也始终睁着眼,眼泪无声地沿四面八方流下去。掠过的斑斓光影里,世界静默,她只是在想:要信他吗?为什么不呢?
  梁家在新州仍保留多处房产,梁从深选择了最近的一套公寓,全新,没有人入住过。原本是想买给老人的,可梁奶奶恋旧,说什么也不肯搬过来。
  房子装修古而不朴,家电用具一应俱全,梁从深需要个安静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和她好好谈一谈。
  他们必须好好谈一谈。不然,真的有可能让别的男人趁虚而入。
  他受不了。看高季能光明正大的送她到家楼底,被她的父母热情簇拥着上楼。
  那是他从十六岁开始就在期盼的事情、渴求的承认。
  嫉妒得发狂。
  他将谢佳菀放到沙发上,浓烈的气息笼罩下来,谢佳菀哑着声音连连抗拒:“我要回家,我爸妈还在等我。”
  梁从深没理会她像个雏鸟受惊慌不择忙,用手背抚了抚她细腻却湿温的脸,然后起身去拧了把热毛巾,动作温柔地擦干那些泪。
  谢佳菀很累,哭到虚脱,温度恰好力度适宜的软绵揉过肌肤时,她终于闭上了眼。
  不想让她就此睡过去,那样什么都谈不了。可看她浮肿的眼皮,微涨的红唇,他又心痛难耐,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独自怆然颓废,静坐许久。
  可就在他要振作起身时,清凉的手握在他的腕表上。
  “你知道吗,第七封信我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她的绝笔。”
  不知何时,谢佳菀微微转醒,睁着胀红肿浮的眼,神色平静。整张脸白到令人心惊,黑发凌乱,精细的眉眼变得模糊几许。
  梁从深听懂了,第一时间。但他没什么反应,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分明的下颌线,全都是淡薄的寡意。只是青筋骤跳,体内某处余味冗长的痛感,让他很不好受。
  “我们先不谈这个,你先告诉我,是不是沉默娇告诉你,我见死不救。”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谢佳菀震了一下,在他赤裸坚定的目光下缓缓埋脸。
  “如果你想看那封信,我可以拿给你。”
  如果让他亲眼目睹一个女孩隐秘又炽烈的爱恋,也算帮阳惠勤了却一桩心愿了吧。
  谢佳菀很笃定,他会为此感到愧疚。
  你看,你明明这么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
  可谢佳菀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自盾的心理。
  梁从深咬紧牙关,抑制体内的邪火,偏头重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沉默娇为什么会胡说八道,又或者,她误会了什么,这件事我会自己去弄清楚。但我就想告诉你,我没有。”
  安静几秒后,谢佳菀突然坐起来甩了他一巴掌。脆生生的,仓惶凌乱,用尽了她全部气力。
  “你不要脸!”
  她再次哭了,脑袋嗡鸣,胸膛、鼻腔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火辣发痛。
  “你真的好可恶。”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冠冕堂皇用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那种轻蔑冷傲,如庄严不可侵犯的神明,高高在上,蝼蚁众生不过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玩物。
  梁从深身形未变,清削的脸上很快就漫上片红痕。他的确足够冷酷,阴霾很重的眼角,积压的全是郁气。
  “没做过的事,你要我怎么认,菀菀。”没有起伏的声线在念到她名字的时候,变成缱绻的迭音。“如果不是路轩文喝醉,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当年在派对上……”
  他声音哑了一下,这次来找她,他本也不想把局面闹成这样。纵使他得知了部分真相,可他知道,有关真相的每个字于她而言,都是致命的伤痛。
  果然,谢佳菀脸色巨变,抬手捂住耳朵,抱头缩在膝头上。
  他伸手去握她纤细脆弱的手手腕,指腹慢慢摩挲最薄弱处的脉动,低声说:“我不想看那封信。当年的事,我十分痛心,感到遗憾愤怒,到此为止了。那晚,我的确在包厢,但我心思全不在那里,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你知道的。我也知道那种环境,不怀好意的人很多,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她和你们学校的一个女生先离开后,我才走的。”
  谢佳菀的手在他唇轻触的瞬间快速颤了一下。
  “你听懂了吗?”
  “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就宁愿相信旁人的只言片语。”
  梁从深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谢佳菀被困在这场梦魇里太久,死的是她最好的朋友,摆在表面上种种证据表明他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她认死理、道义感重,梁从深认了,也不打算和她耗。这是浪费时间。
  但他要把人安抚下来,最起码,要让她慢慢能平静地接纳这件事多杂的信息。
  “你要判我两次死刑,好歹给我申诉的机会。”他眼神柔情,疲累却动情地吻净她眼角的挂泪。
  “我要回家,我们不能再继续呆下去。”她攥紧他盖在身上的空调被。
  他微微退开,轻吁了口气,说:“好,我送你回去。”
  今天他把想说的都说了,要消逝她结尘多年的误会不能只靠嘴。
  要循序渐进,才能渐入佳境。
  他抱她起身的时候,她略微挣扎了两下,手滑到后背,碰到了一块凸起来的软纱。
  她茫然抬头,看到他眉头紧蹙,短促的痛苦面具。
  伤口是那晚上留的,和她几番激烈作缠,梁从深知道裂口重新渗出鲜红的血。
  他低头冲她淡淡一笑,将那晚的场景,三言两语说清楚了。
  谢佳菀眼神失焦,在他胸膛垂下脑袋,没有再说一句话。
  回到家,一进门刘芝秀就开始念叨:“你这孩子,瞎跑什么,手机钱包一样不在身上,客人在知不知道,爸妈也着急,你再不回来,高季就要出去找你。”
  谢佳菀抬头看到高季站在那里冲她弯了弯嘴角,看似是鼓舞宽慰,但其实是审视的目光。
  真的担心自己的,恐怕也只有已经从房间拿了车钥匙出来的谢敬文。
  她惶惶避开高季的视线,整个人如暴露在日光下被炙烤得火烈,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就快步走过去抱住谢敬文。
  “我刚才觉得闷,出去转了一圈。爸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父女相偎,场面动容,惹得刘芝秀鼻酸又心哀。明明她也担心死女儿,可人一回来,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就是责备她。
  谢敬文也好久没主动被小棉袄如此依赖过,惊喜之余泛泛哽咽,轻拍她的背。
  “饿了吧,爸爸给做了你最爱吃的排骨和土豆丝。”
  谢佳菀点点头,回房换衣服的时候,忽然走到阳台。
  和年少情窦初开的无数个蝉鸣夏夜一样,那盏最高的铜花路灯下,一抹高颀挺拔意气勃发的身影,不管在与不在,都会惹她心乱。
  他在,邪拗偏执会让她心惊胆颤,又气又恼;
  他不在,空荡落寞的街景让她满腹失落。
  就像这段起于不经时的爱情,怎样都不得善终似。
  ————
  好肥的两章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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