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
他道:“一个提调三边军马的边关统兵, 皇上若起了杀机, 他断无活理, 所以他必须死。真死是死, 假死也是死, 只怕好几年中, 大哥那个人都不会存在了。”
这意思是张震还有能够明目张胆活过来的那一天?
在归元帝的手里, 那是不可能的。难道是等太子登基之后?难道此事太子也知道?
水都已经凉了,如玉重新入浴缶,闭眼等张君给自己添热水进来:“咱们是夫妻, 你若有什么事情难办,可以交给我。我知道,你杀赵钰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 你大哥的事情, 我从此再不问,就当成不知道, 大嫂那里……”
如玉话还未说完, 张君欠身过来, 以唇封上了她的嘴。
松了唇, 他便一直盯着她, 又瘦又白,清清秀秀的年青男子, 眼皮薄而清透,眸似丹漆, 盯着她的深情, 叫她觉得自己仿似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可他也会这样盯着周昭,也许比这还要深情,他不需要像张诚一样故作温柔,没有那么娘气,所有的深情,都带着侵略与占有。
她没有周昭那样强大的内心,天下间也再没有遇到过比他更好的男人,他只需一个眼神,她便能放下所有防备,檄械而降,臣服于他,给予他满满的爱与关怀。
“如玉,等大哥的七七祭过了,给我生个孩子吧。”
如玉笑着重重点头:“好!”
她早起冒着风雪起烧了一回香,又兼在侧室中着了凉,窝在被窝里流泪鼻塞,不停打着寒颤又发起了烧。
张君坐在床前看书,握着如玉烫乎乎的手,她只问过那一句,也知道隔墙有耳便再不谈此事。烧的眯糊了,她便说起呓语来,一会儿喊着安实一会儿喊着二妮,呢喃细语,仿佛仍还生活在陈家村。
在庆阳府大雪中站了一夜,她扛了过来,这一回却结结实实病了两个月。张君名为病人,实则侍疾,等如玉总算熬过去,他的脸色果真如大病初愈。
到元宵节这一天,张君经瑞王府和东宫两方派来的太医诊过,断定他大难中拣了一条命,虽还身子虚弱,但至少是性命无忧可以走动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两人闷头闷脑的好日子总算过完。在张君养病的这三个月中,永国府终于过完了世子丧去的悲痛之期。再大的悲伤,也总会有尽头,一个正月过的并不喜庆,但至少不再悲苦。
那个如玉从未谋过面的,永国府年青一代的顶梁柱,传说有潘安之貌,绝世英才的世子爷张震,也不知如今藏身何处,总之永国一府,总算艰难蜕掉一层壳,而又平稳渡过了。
张君仍还是一袭如玉替他纳成的青布棉衫,为了能像个病人的样子,如玉特意给他罩了件出风毛的鹤氅,非得叫他柱根拐,戴顶皮帽,几番叫张君扔远了。
今日仍还有雪,出门满院萧瑟,几月不出门,恍如隔世一般。
一进内院门便听得静心斋中的热闹,大家都在逗着周昭新生的女儿小囡囡。小丫头已不是才出娘胎那红红的样子,脸儿玉白,两道眉显得有些英气,眼睛圆圆一点红唇,三个月的小婴儿,乖巧又惹人爱,只得一眼便能叫人的心都化了。
区氏也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每见一回就胖一回,如今胖的不成个形样,在炕床上坐着。因囡囡恰生在他父亲的丧日,这孩子未洗三未满月,今儿是特地替她过百岁了。
小小的孩子要服父丧,百岁也不能热热闹闹的过,除了周昭娘家母亲,贺氏也从隔壁府过来了,颇为意外的是,那一回差点叫张君和赵钰打架时稍带打死的姜大家也在,还带着姜璃珠,一屋子妇人花团锦簇。
如锦居然也放了肚子在旁伺候,显然自那夜在侧室中一谈之后,张登对如锦也起了防备,将她放到了区氏屋子里。公公身边一妻二妾,如今倒很能和平共处。
周昭抱着小囡囡,坐在地上一只搭着绒垫的圈椅上,见如玉和张君进来,竟还难得给了个笑脸。
张君给祖母贺氏和区氏等人行了个大礼,站起来往后一退,恰好在周昭身边。周昭抱着小囡囡,摇着她的手儿笑道:“乖囡囡,叫声二叔,瞧瞧你二叔在看你了。”
她话音才落,如玉微微屈膝,一个镶金缀玉的金镶圈便轻轻搭到了这孩子的胸前。她道:“二叔母也在了,瞧瞧我好不好?”
小孩子丹漆似的眸子转过来,盯着如玉,一声悦耳的哼伴着笑,如玉便伸手去逗她的小下巴。周昭背转了孩子道:“大人的手脏,囡囡刚刚才发过烧,不能逗的。”
如玉又站起来,便听区氏笑呵呵说道:“昨天才听他爹说,宫里三番五次下了旨意,我们钦泽从翰林学士一个五品学士,登升为翰林学士承旨了,虽说翰林学士总共只有三个人,可他也管着其他两个,如今年纪青青,也是个三品重臣了。”
如玉心说怪道区氏眉眼这么好看,承爵的大儿子战死疆场,皇帝大约也是出于补偿心理,又给张君升官儿了。按长幼来论,永国府的爵位,要落到张君身上了。
姜大家被如玉那样打了一回,坐实了跟赵钰二人合谋害她的罪,但因为那件事情瞒了下来,如今竟然又大模大样的跑到永国府来了,此时仍还眉眼清溜溜贼似的盯着她,姜璃珠站在身侧,活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没有周燕冲在前面,她又拉来个姜大家,也不知所图为何,别人家的男人,真就有那么好吗?
张君不过站得一站,转身便要走。区氏问道:“如何不多坐坐?如玉往厨房给香晚搭把手,钦泽坐着陪我说说闲话儿。”
“母亲!”张君出口已是不胜其烦的语气:“明日就要入宫,我得去跟爹商量商量如何应对,难道您觉得陪您聊天更重要?”
当着一众人的面,区氏面子上有些下不来,怀孕坐在火炕上气性更大,立马就变了脸色。贺氏挥手道:“那里有比差职更重要的事,快去,这里我陪你娘说闲话儿。”
区氏仍还没完:“今儿又不必上朝,中午记得过来陪你祖母吃顿饭,这总是你该做的。”
张君两条眉紧抽着,眼看如玉走了,立即提脚跟上。
*
出了院子,如玉见张君仍还跟着自己,问道:“你不是要往你爹院里去么?”
张君将那件鹤氅脱了扔给如玉:“我得出府去见个人,又得辛苦你自己顶着。”
如玉心说你还知道我辛苦?白了他一眼,独自往大厨房走去。
张君欲走,又放心不下,转身一跃,自一棵松树旁的围槛上一点,跃上慎德堂外院的青瓦墙,一路踩了落雪森森,便见她在竹外轩门口将他的鹤氅扔给了院里一个婆子,转过身过了夕回廊,再往右手拐,要往府东墙边的大厨房而去。
她无论何时,仿佛都是笑嘻嘻的,乐呵呵的,可如此一个人走着,一脸说不出落寞还是委屈的神情,所谓受了气的小媳妇儿,大约就是如此。
在陈家村有陈贡逼着,虎哥娘贼眼盯着,她一天无论干活还是做杂务,总是笑笑呵呵。他永远忘不了她埋头在篱笆架下埋葫芦种子时,唇角所含的笑意,和那欢欢喜喜的小曲儿。乡里那朵娇艳艳的刺玫花儿,他因为喜欢,才将她移到了自己的花圃中,可是在他这怪石狰狞的花圃之中,她显然过的并不开心。
比赵钰的蛮力掠夺更可怕的,是赵荡那满怀着温柔与虔诚的诱惑。他的刺玫花儿,他还有一生的时间,来给她搏一个比公主更尊贵的头衔,他可以在床上带她上云端,他还有的是时间,保护她不被赵荡诱走。
可他唯独不知该如何解释小时候那些荒唐事儿,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他对于周昭的感情。今天在静心斋,他也看到了周昭对于如玉的冷淡,她讪讪而笑,十分难堪。
自大哥死后,张君统共去看过两回周昭,两回,周昭皆是面如冰霜的冷漠。今天当着如玉的面,她却又是笑的春风和沐。她与如玉不同,无论冷淡还是亲热,皆叫张君无所适从。
张君头胀的老大,正盘算着如何找个时机,好好跟如玉说说自己当年那些荒唐事儿,便见如玉忽而停了,停在一处玲珑叠致的假山处,面对着那假山,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张君从墙脊上轻轻跃下,站在池塘对面,转眼之间找不见如玉究竟去了何处。他不知为何心生慌乱,正四处找着,忽而鬓角一团雪飞过来,一瞬间,他便想到那是如玉扔来的雪球。遂也不躲,闭上眼生生受了一击。
如玉一击得中,站在池塘对面拍手大笑,又团了一只更大的,隔着池塘远远扔了过来。张君一把接住,轮臂狠甩着砸了过去。
如玉眼看他砸了只雪球过来,抱头就骂:“天杀的,你竟来真的……”
她抱头半天也没等到雪球飞过来,放了手左右四顾,对面那里还有人?
张君已经走了。
*
中午在静心斋开宴,如玉和蔡香晚两个年轻媳妇,自然是用来照应饭局的。炕上一桌地上一桌,如玉厌那姜璃珠,不肯去伺候炕上那桌,将个蔡香晚推了去,自己照应地上那一桌。
地上一桌隔壁府胡氏坐主位,周昭在侧。她一人抱着小囡囡,吃饭都不肯撒手,身后左右两个奶妈也是站的尴尬无比。才上了几样冷盘,身后一个奶妈哎哟了一声道:“少夫人您瞧瞧,孩子吐奶了。”
周昭低头一看,果真孩子唇角往外泛着奶。她连忙起身,却又眼神制止不准两个奶妈跟上,笑着问如玉:“可能给我搭把手儿?”
进了暖阁,周昭给孩子拍奶打咯儿,换尿布。换完了却不出去,坐在暖阁那熏炕沿上,说道:“只怕我这些日子语气有些不好,叫你看来像是要故意给你撒气。”
吃饭的人还远,这暖阁是个死角,门又开着,隔墙也无耳的地方。周昭低声道:“钦泽跟我说过来龙去永,赵荡恰是借着咱们一府中几兄弟面合心不合,联合金人把你大哥给杀了。”
囡囡脸上忽而冰凉,抬头见母亲眼中似是亮晶晶的,伸着绵乎乎一只小手便去抓那亮晶晶的东西。这小婴儿笑笑嘻嘻,哼哼着乳音,那知愁是什么滋味儿。周昭多看一眼这可爱的孩子,心中便多一分委屈伤心,那怕她自来内敛,也终有抑不住的时候。
如玉知道张震没死,可她也不可能将这话儿告诉周昭。统兵诈死,皇子被杀,这种事情得烂在她和张君的肚子里,否则说出来大家都得死。
她揽了揽周昭的肩,低声劝慰道:“大嫂,总会好起来的。你替囡囡想,看宽怀一点。”
这样苍白的语言,也只能用作安慰,若是张君死了,这样的安慰她如何能听得进去。
周昭递过囡囡道:“你抱抱,抱抱她。囡囡,这是二叔母,要叫二叔母的。”
如玉接过来拍了拍,又连忙将孩子递还给了周昭。
对于周昭,以如玉入府以来的观察,她委实是个心地善良,贞静内敛,品格端庄的好女子。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二十三岁的张震,应当说自来追求者多,心高气傲,也是被张震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至于入府之后,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嫁给一个三边统兵,荣耀会伴随着孤独,一府之中连国公爷张登都颇为敬她,可独守空屋,丈夫随时可能会战死沙场,这些她也必须接受。
她毕竟还是个年青妇人,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所以经常会显的有些喜怒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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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要在长青苑设大宴,下午蔡香晚与如玉两个一起盯着婆子们布置长青苑。如玉听蔡香晚叨叨些有的没的,说自己这三个月来的艰难辛苦,才满十七岁的姑娘,过来恰逢这府中乱事多,如今代区氏而掌中馈,因其宽容和泛,待下人丫头们不算坏,所以一府的下人都很尊她这个四少奶奶。
两人正在三尺高的青铜鎏金大熏笼前围坐着闲话儿,红豆进来说道:“四少奶奶,四少爷问你,今儿出去赏月的狐裘,可要他替你熏香?”
蔡香晚脸上立刻浮起两抹红晕,转过身笑望着如玉,一脸的不情愿:“熏就熏吧,告诉他可要盯紧了,莫要再三心二意燎着了毛。”
红豆领命而去。蔡香晚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的显摆:“当初婆婆一力要让钦城去边关,我心里别提那个恨,要知道他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到那杀人不眨眼的兵营里,可不叫金兵生吞活刮了?
可人的奇怪就在这里。他原来不过一个浪荡轻浮的公子哥儿,到边关去了一趟,又亲手把大哥的尸骸敛回来,也算入骨入髓的教训,如今倒乖的很,屋里的丫头一概撵出去,与我一心一意过日子,夜里回房还能听他说声辛苦。所以这些日子虽苦,我却也能熬得,人一辈子,可不就寻这样一个体心贴意的人一起搭伙过日子?”
如玉悄声问道:“大哥的尸骨,可还好?”
蔡香晚摇头叹息,声音更小:“这话可不能叫大嫂知道。当时听闻他们是去偷袭一处群牧所,那地方本不该有守兵的,谁知道埋伏着几千人。双方打起来,大哥是逃出来的,但是到了咱们大历边界上,又遭遇了伏兵,钦城一口咬定是咱们大历自己人干的。
也就是说,他不是叫金人杀死,而是叫咱们大历自己国的兵给杀的。大哥尸首不在样子,还被宁王赵钰的手下们拉去辩了许久,辩骨辩牙,最后才送回来。由此,钦城如今恨皇家也是恨的牙痒痒,封官儿都不肯去干,要专心在府读书。”
这就对了,张震非死不可,所以张君千里去救,也不知他们兄弟二人是怎么密谋的,能掩过如此重重盘查。张仕做为亲弟弟都深信无疑的话,这件事短期内是不会漏出来了。
如此,皇帝觉得对永国府有所亏欠,所以才会让张君从五品一跃而上,升任学士承旨,亲侍帝侧掌握机密了。
俩人出长青苑,蔡香晚忽而拉住如玉的手,在她耳侧说道:“今夜警醒着些,你别瞧婆婆看着乐乎,止不定背后伸什么手了。”
如玉笑着别过,要到竹外轩换衣服。小丫丫悄悄溜了进来,在妆台后看她戴耳环,附耳说道:“少奶奶,咱们院那王婆,今儿在厨房单治一桌酒席,说是给老爷和少爷治的。奴婢今早还瞧见她鬼鬼祟祟出门,往西大街上药房里去,也不知买的什么药,您说,奴婢要不要盯着她?”
如玉推了一把道:“也不必刻意盯着,你四处乱窜,小心她防着你。”
小丫丫笑了笑,转身跑了。
是夜宴设长青苑,姜璃珠格外打扮过,一袭青秋兰的长裘衣,圆圆的小脸儿,并不刻意施脂,两颊浮着些微粉,无论区氏往那里去,皆是一力搀扶。
那姜大家是格外躲着如玉的,比之第一回见时那盛气凌人的气势,这一回气短了不少,既便如此,这府中几个姑娘瞧见她仍还是老鼠见了猫一般颤颤兢。
席到半途,区氏房中一个丫头进来在她耳边悄言了句什么,区氏听完随即笑着叫如玉:“老二媳妇过来,到娘这儿来。”
如玉也笑着走了过去,侍立在侧,笑着叫了声母亲。
区氏捧了杯酒,双手递给如玉道:“府中连番变故,你与香晚辛苦最多。论起来,你侍疾三个月,才能将钦泽从鬼门关带回来,叫他如今能有幸未列朝班三品,娘得敬你一杯。”
如玉连忙抿了一口,帕子掩着鼻子笑道:“母亲这话说的,一府之中大家都辛苦,您又何必如此。”
区氏还不肯停,格外拉如玉坐在自己旁边:“今儿也不分里外,一家人乐呵,你与香晚都坐下,在此笑话着喝上几杯。”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了。婆婆不用武招改用文招,如玉竟还真的没了对付她的法子,一只手叫她扯的紧紧,只得于她身旁坐着。姜璃珠和姜大家上了阁楼,说是补妆去了。以如玉来看,并未见她们出过门。
忽而,外间一阵沉沉脚步声,进来的却是张君,他还是那件青布棉衫,进门就问:“母亲身上那里不好?”
区氏紧握着如玉的手松开,怔了一怔问道:“你爹了?”
张君道:“在慎德堂,方才听闻您身子不爽,他叫我过来看看。”
区氏回头,见姜大家也在自己身后呆了一样的站着,连忙使了个眼色,一脸的焦躁,姜大家一阵风惟的跑出去了。
如玉看在眼中,笑在心里,叹婆婆这为子的苦心肠,默默起身,与蔡香晚站到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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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傍晚时分。张登在慎德堂正房内踱着步子,总算等到儿子匆匆进门了,怒声问道:“你去了何处?”
张君回道:“见了个人。”
张登忍着怒道:“御医才诊过你能走路,你就飞檐走壁,无论太子还是瑞王的人见了,都是要牵连一府的祸事,什么样的大事能叫你连这点警惕都没有。
张君再不回答,就那么倔犟的站着。总要有一个人服软,张登叹了口气道:“你大哥已经死了,我就你们这三个儿子,不想你们再出任何事情。明日就要入宫,应对皇上的话你可都想好了?”
“没什么应对,上差而已,实话实说就是。”张君冷冰冰答道。
张登又叹了一息:“既来了,就在此吃顿饭。长青苑中妇人们设宴,想必你也不爱去。你生来倔犟,我也未与你同桌吃过饭,今儿十五,咱们父子对饮两杯,也算叫你大哥泉下之灵知道,咱们一府父融子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