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7

  天清寺在京外东南方一处方圆百米的高台之上, 高台名曰繁台, 此时台上绿柳浓荫, 高槐森森, 因是王母寿辰, 前来上香的人摩肩接踵, 熙熙攘攘。
  越往天青寺, 青梅越怕要露馅儿,也瞧着寺外摊贩太多自己挤不进去,遂在繁台下的路口上寻了处地方, 指挥着初三拉绳子,自己挂扇子,摆起小摊儿来。
  初四叫了一路, 到此时犹还在喊:“哥哥, 我要青梅背我!”
  青梅挂好了扇子,伸手欲要抱初四过来, 初二别别扭扭往后躲了躲道:“老太太细胳膊细腿儿, 我兄弟重着了, 小心累断你的脖子!”
  无母长女不好嫁, 青玉整天在家愁眉, 为了能给姐姐找个如意郎君,青梅小小年纪也操碎了心。
  她虽恨不能踹那阴阳怪气的张二两脚, 却也赔着笑道:“怎会了?老太太我虽瘦,一身的筋骨劲儿, 你快放下弟弟给我看着, 到前面转转呗,前面也有耍猴儿,那猴似乎比你的还精。”
  初二一听这小青梅就是想赶走自己,好与初三初四三个一起顽儿,偏不肯听,带着小猴子两步窜上树,树上半青不涩的青梅子,他一会儿丢下一个来,一边叫着:“砸青梅,打青梅!”
  青梅背着个初四,见有那帘幕低垂的香车经过,便摇着帕子大声叫卖,边叫卖,边悄声骂着:“好个张二你等着,等我姐姐嫁给你大哥,将来也生得张四这样一个大胖小子,到那时候我挺起腰杆儿来,这一颗颗梅子全要打回去,砸烂你的狗头。”
  初一进寺寻了一圈青玉,乱花惹人眼,还撞见几个平日追着他叫哥哥的小姑娘,若不为躲的及时,今天在这寺里就要露馅儿。
  他找不到青玉,也不敢再在寺中停留,出寺好容易找到青梅的团扇摊儿,一把从青梅头上抓过斗笠自己戴上,抽了把团扇扇着凉风问青梅:“果真你姐姐今日在这寺中,怎么我进去半天也未找见她?”
  初一已经接近成年男子的身高了,而青梅不过个八岁多的小丫头。他离的很近,与她怀中所抱这小初四一般,身上有股淡淡的苏合香,大约是给弟弟喂药时染上的。
  苏梅小声道:“是在寺里的,只是人多拥挤,不如你们先回,改日到我家门上寻她?”
  初一不作声,管得片刻,便听一个衣着朴素的小姑娘问道:“货郎,这把扇子要几个铜板肯卖?”
  不知何时,青梅和三个小的都跑了,货摊儿前竟只有他一个人。
  初一摇着把扇子,伸了两根指头,那小姑娘噗嗤一笑道:“两个铜板竟就肯卖?”
  初一不知扇子价几何,正犹豫着。那小姑娘猛得掏出十个铜板来,接连抽了五把扇子,再不说话,转身便走。
  大约两个铜板一把的扇子太便宜,不一会儿那小姑娘又叫了几个姑娘来,你一言我一语,挑也不挑,将小青梅绣多日才绣出来的扇子尽数挑光。有一个还嫌两个铜板太贵,要与初一讲价儿。初一抵不过那小丫头一口一声的货郎,无奈只收了一文,二十几把绣工精美的扇子,他竟只赚到四十个铜板。
  等青梅带着三个小的,一人手中一支冰棍儿回来时,便见扇子已不知去向,空留几根绳子在树杈上晃荡。青梅平日做卖买能挣钱,手脚倒也大方,非但给三个小的一人一支冰棍儿,给初一也买了一支。
  她自己也舔着一支,看着初一两只白净修长的手中那满满一掬的铜板,不可置信问道:“全卖掉了?”
  初一点头。
  青梅大概数了数,心生绝望,犹不死心问道:“大哥一把卖了多少钱?”
  初一又伸出两根指头来,轻声道:“我本来想卖两文钱,结果那些女施主只给了两个铜板。”
  绣团扇要用上好的丝面,另彩线,丝带不计,光每日熬眼睛的功夫都不知几何,这不识货的张彧竟是两个铜板就卖掉了,也难怪他片刻间就能一销而空。
  有那么一瞬间,青梅也不喜欢张彧了。可她转念一想,相貌清秀又实诚,若是青玉能息心调教,张彧总还算是个好丈夫,如此说服了自己一番,她接过铜板道:“既扇子都卖掉了,我也该回家了。你们也早些回家吧,咱们回见?”
  初四舔着一只冰棍儿,粘糊糊的糖水顺手往下流着,高声叫道:“我要娶青梅!”
  青梅心爱初四那傻乎乎的样子,回头在他颊上亲了一口道:“好弟弟,青梅子酸口不好吃,我家里腌了一坛子的蜜渍梅子,改日你来了,姐姐喂你吃,好不好?”
  吃青梅,娶青梅,初一简直要疯了。他抱过初四,细心拿帕子擦过孩子的手,正要说再见,便听身后一人高声叫道:“小青梅,青玉和我家姐儿往五庄观上香去了,说若是你摆完了摊儿就早些回,不必等她。”
  一匹马奔腾而过,恰是后巷那李家大伯。青梅还不及应,便见初一勾唇一笑:“五庄观?孔仙人与我父亲,还颇有些缘份了。”
  原来,张君幼年时叫母亲送出府,恰就是在五庄观孔真人的门下为徒。后来张君做了皇帝,拨了些银子修葺道观,有个做皇帝的徒弟,如今五庄观再不是小小一间子孙观,而是一间可以挂单上香的大观了。
  *
  三兄弟六条飞毛腿,初四又死活不肯要别人背,五个孩子一路从天清寺往五庄观,小青梅细细的脖子叫初四两手勒着,满头大汗,好容易才梳整齐的头发叫初四揉的像个鸡窝一样。
  她不服气张二总叫自己老太太,气喘嘘嘘两脚生风,好几回觉得自己要断气了,又咬牙挺过来,跟着那三兄弟往前跑。
  初一是长子,虽到如今也不曾明封太子之位,一应起居学习也都和几个弟弟公平对待。但唯有一点不同,便是从他五岁开始,隔个十天半月,张君便要三更半夜带他上一回五庄观所在的万寿山。
  俩人入更时出城,先上五庄观,再从五庄观一路爬到另一座峰头上的相国寺,费时两个时辰,到相国寺同光法师窠房中讨碗水喝,再讨点佛前供品,吃罢之后,赶着黎明下山,回京。
  在皇宫里,张君是父亲,新朝从他手中筑基,十多年时间,兵权抓在彼此亲兄弟的手中,文臣皆是当年他从两朝相交替的齿轮间一力相保下来的,虽帝王难做,但他的起点比任何皇帝都高,所以新朝在这十年中,颇为稳定。
  他一力担负起朝政,垂拱殿是一起屏障,障着如玉与四个孩子不为外界所扰的生活。他忙碌到几乎没有时间和孩子们单独相处。
  唯有这两人相伴爬山和下山的路上,张君是初一的师长。这是长子和父亲,或者说皇长子和皇帝之间能有的二人相处,一路上,张君会将一段时间以来,朝堂上所发生过的大事,边关所发生过的战事,俱皆讲给初一听,同时,也会告诉他处理结果,以及自己为何要如此处理。
  到如今,除了他之外,其余三个弟弟无此殊荣,能陪父亲一起爬山看日出。所以初一对于这条路熟的不能再熟,他闷跑了许久,忽而回头,便见小青梅驼着初四也在费力奔跑,满头乱糟糟的黄毛儿也叫汗浸透,一捋一捋泯在额头上。忽而,她许是叫石头绊了一下,猛的跪到了地上。
  *
  初四趴在青梅的背上,叫她一路颠的上下牙碰个不停,笑嘻嘻不停的说:“青梅,我长大了要娶你!”
  青梅跑的太急,叫一块石头一绊,初时脚并不疼,只觉得仿佛骨头咯蹬一声响,她把初四放在地上弯腰喘气,脱了鞋子揉着脚问道:“为何?”
  初四大脑袋晃荡着,说道:“你生的好看!”
  在比自己更小的孩子面前,青梅自然是大人一般。她捏着初四圆圆的小脸颊道:“弟弟,那你可待快点儿长,我不喜欢小孩子,你至少要长到像你大哥那样大,我才肯嫁你。”
  忽而身后一声清咳,初四脆生生叫道:“大哥!”
  青梅吐了吐舌头,暗道我方才那句话没毛病吧?
  她摸到自己脚面上圆鼓鼓一疙瘩突起,心中再叫一声不好,也知自己是崴了脚了。
  青梅常年在外摆摊儿,路走的多,右脚习惯性崴脚,倒是很习惯应对。也是为了解方才的尴尬,她高声叫道:“张三!张三!”
  初三也折返回来,问道:“二姐儿你怎么坐下了?”
  青梅抽过初三背上的棍子,拄着站起来,咬牙忍痛说道:“张家大哥,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脚崴了,得赶回家找个郎中正骨去,就不陪你们往五庄观,你们自己去,可好?”
  初一先把初四交给初三,单膝跪地,硬生生掰过青梅左躲右躲的脚,撩开袍子搭到自己大腿上,纤长长一根手指按了上去,一寸寸自她光滑的脚面上摸过,摸到那肿起的骨头时问道:“可觉得疼?”
  比起疼,他那只略凉的手握着她的脚时,手心中那层薄茧引起的磨擦更叫青梅难堪。初二和初三仿佛习以为常,只是抱臂而观。
  青梅点头道:“疼!”
  她欲要抽脚,抽不回去,又还拄着根棍子,满头的汗,只能看见初一头上的竹簪,和他白皙的额头上微拧的眉锋,长长的睫毛,难堪而又窘迫。
  忽而,他另一只略凉的手也伸了过来,两只手将她一只小脚掬起,在膝头轻揉片刻,紧接着反向将她一只脚一拧,轻声问道:“可觉得好了?”
  她的脚还在他两只手中,青梅试探着左摇右摆,惊觉脚果真能动了。虽还肿,但骨头已经归位。
  她连忙抽回脚,提拉上鞋子道:“不期大哥竟有郎中正骨的手艺,瞧瞧,我是真好了。只是终归伤筋动骨,不能陪你们爬山,咱们就此别过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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