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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97节

  陆昭取酒对众人道:“今日行险入宫,所侍不过两百精锐,明朝旭日东升,得见光者不知几人,还望诸位思量清楚。愿与我共生死者,今夜共饮此盏。”
  冯谏自不必说,为了自家太子自当舍命赴死。陆冲与原吴国众将亦壮言道:“愿与少主共生死!”
  吴玥则冷眼目视着陆昭,默契的从属与绝对的忠诚相去甚远,更谈不上为某个人的理想而送命。说实话,他在逍遥园里被饿的那些天也知道有人在搞什么名堂,如今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有宫室监之任的陆家。而自己身为太尉之子,又凭什么要给一个素无交集的势力卖命。
  陆昭见吴玥默不作声,笑着将撑酒的瓦片递给陆冲,随后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左手紧握,横生生剌了下去。她手臂微微侧展,鲜红温热的血液顺着银白色的刀刃与细指流了下来,滴入了酒中。她明白如果不能在此说服所有的人,那么即便吴玥等人不参加,也会让其他人各怀心思,怯战不前。
  “吴副尉先前鄙夷司马宣王,吾亦深以为然。”陆昭竖起匕首,刃指天心道,“司马懿指洛水发誓,乃是用我华夏千百年来的法则获取胜利。司马懿之胜,并非其智胜、非其德胜,而是他利用了无数忠肝义胆之士的鲜血与承诺换来永恒的信誉。忠信崩塌百年,今日吾愿重新执此二者,极尽此生,谨奉诸位,生死与共,不负诸君。”
  众人讶然,默然。吴玥慢慢走向前,从陆昭手中接过那支匕首,亦以同样的方式取血洒酒,而后道:“饮罢此盏,自当生死与共,不负诸君。”
  第226章 宫变
  永宁殿乃是长乐宫内规模最大的一处殿宇群, 其西接永宁寺,东临长乐宫南北轴线,将整个长乐宫占据泰半。陈霆原居于永宁殿西侧的一个堂间里, 但在许平纲假卫尉与崔孝接手后,他也乖觉地移居至外围的一处院落里。
  此时院中大门紧锁, 院内已有近百名带甲精兵待命。陈霆虽非武将, 但毕竟也是名门之后,家中略有薄财,先前在荆州也经营的颇为用心, 因此附从者甚众。
  作为最先与崔谅成事之家,陈霆兄弟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崔谅初期之所以能够成事, 大多依靠陈霆兄弟在荆州世族中的运作与支持,其中更有部曲家兵以助其在荆州立足。之后陈霆亦担任魏兴郡郡治西城县令一职, 有着地方实职之便,部曲又再度壮大, 如今已有近三千人建制。
  不过入都后,崔谅也对他的部众进行动手分割。首先名其弟陈震回荆州筹措粮草, 陈霆不得不分一千余众与胞弟。随后又以逍遥园不得无人护卫为由, 抽调八百人护卫逍遥园。最终以陈霆兵力不多,难堪大任,引崔孝、许平纲共同护卫永宁殿, 完成了对陈霆部的切割。
  风起而人不定,黑夜的沉寂一点一点地被烽火点亮,被铁蹄践踏, 被刀枪割裂。陈霆拿起一把佩剑, 这是他刚任参军时崔谅赏赐给他的。苏瀛刚受封荆州刺史之位,而他也在边境的一场小战中落败, 彼时他们都是失意之人。
  陈霆伸出手指,划向了剑锋,聚堵在指尖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顺着指缝,温热地、轻佻地淌过执笔多年早已变形的指骨,最后汇聚在掌心,漫过粗糙的手茧。继而烛光更红了,纸上的辞呈也鲜明了。疼痛,如同曾经的吞声之诉,恨意,化为今日的染血之笺。
  他自问无法做到像荀彧一般,在窥得相互扶持的终点后,在理想与忠义之间自我了断。历史的巨舰太过雄丽,权力的浪涛太过炫目,他还想再行驶的久一点,远一点。
  陈霆起身,将这把佩剑与辞呈一道放在房间内,随后出门,面对一众部将道:“时辰已到,随我出发。”
  数百名部将沿途各将随员召唤出营房,旋即宣布崔谅已战死的消息,未等大家反应过来,便下令即将携皇后诏令前往永宁殿护卫皇帝。以往崔谅调动兵防与武库多用自己的手令,而非用皇帝诏。此时崔谅已死,崔敬亦不在宫中,众人也知凶多吉少。如若崔谅战败,届时自己一方没能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的庇护,那么结局可想而知。因此在众人见过加有皇后印玺的手诏后,也都振奋非常。
  集兵后,陈霆很快将这些人兵分两路,一路随自己至永宁殿,另一路则前往长乐宫北门。
  此时,永宁殿外已被崔孝部把守,守将见陈霆前来,当即拦下:“城外骚动,崔小将军下令让右卫将军护卫此处,就算是陈公来,也不能进去。”
  陈霆闻言则礼貌后退道:“我等也并非要入内,只是军情紧急,事关……”他忽然压低声音对守将道,“事关丞相身后之事,现下必须让右卫将军出面,至少要表个态度。还请将军帮忙通传,也勿要泄露于他人。”
  那守将也是一惊,道:“既如此,那请陈公速随我来。”
  陈霆道;“劳烦将军了,这两位乃是奉崔小将军之命带来任命书与印绶,只怕还需一同前往。”
  “那是自然。”
  守将答应后命人将陈霆等人搜身解剑,待看到方盒时道:“这……”
  陈霆笑了笑:“此事诚不敢泄密,恐另他人不快啊。”
  那守江也颇为乖觉,知道大将既死,手下少不得有部将争权之事,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再去探问,因此便放行了。
  陈霆入内后已近半个时辰,守将也觉有异,刚要命人去崔孝房间内察看,却见留在外面的陈霆部已大为不满,开始吵嚷,甚至忿忿言,怀疑崔孝已杀陈霆,闹着要进去察看。
  吵闹声不绝于殿外,在殿内侍奉的杨宁最先走了出来,即便是睡觉,他也是甲胄在身。随后王谦亦从西侧一间小屋内走出,他并无武器,门外的吵闹与先前城外的厮杀声让他睡不着觉。他总觉得今夜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因此早早在枕边放了一块墙砖,也是合衣而卧。最后,连居住在东配殿的吴淼也打开了门,虽被士兵拦下,不能出来,但也目光讶异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忽然只听不远处有一声大喊:“王师回攻,崔孝已死,伏地者不杀!”
  随后不等永宁殿外守将反应过来,陈霆部众忽然拔刀,砍下守卫的头颅,进而冲进了院中。
  厮杀声越来越近,此时殿前侍卫也反应过来自己的主将已然出事了。这些人皆是崔孝生前亲信中的亲信,闻言后便拔剑指向王谦、杨宁等人,很明显要冲进殿内,劫持皇帝作为人质,尽力做最后一搏。
  刀剑相向之下,杨宁一声怒喝,扬手杀掉了冲在最前的士兵,随后几人便战战兢兢,迟迟不肯向前。主将已死,这种情况下外面的局势谁也不能够猜度,此时这些人渐渐恢复了理智,忽然意识到即便劫持了皇帝,自己未必就能够全身而退。况且按照眼前杨宁的架势,若要冲进去不交待几条人命是不行的。既然都是为了求活,实在不必如此划算。如果最终崔家战败,那么劫持皇帝,杀伤前卫尉,足以让他们株连旧族,死无全尸。
  正当这面僵持不下时,吴淼处最先打开了局面。老太尉毕竟仍有威望在,况且当年崔谅的荆州军在先帝时也多赖自己提拔,以此一番温言劝说下,禁锢自己的士兵很快答应放行。
  然而正当吴淼打算与殿前侍卫交涉时,忽然几支羽箭破空而响,殿前守卫每人皆如刺猬一般,被射穿在地。
  陈霆此时已带人气势汹汹走到殿前,先前他也闻得陆振交待,务必要清杀这些殿前卫,以避免这些人为他人所用,影响最后的大事。陈霆自然明白陆振说得所谓他人,正是太尉吴淼。若让吴淼接手这些宿卫,人力上虽不能与他分庭抗礼,但也会剥夺部分话语权。而这些话语权在最终陆昭冲进殿内亦或是其他人冲进殿内时后会被如何评判,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为了自己也为了陆家,他必须要将这些崔孝所掌的宿卫斩尽杀绝。
  “陈霆,你滥杀无辜,难道也想造反!”果然,怒喝自杨宁口中宣扬而出,剑锋几乎要掠向陈霆。然而吴淼却按手阻止了下来,他明白既然陈霆是有预谋地取得了宫禁控制权,那么宫外也会有人与他呼应。如果贸然杀了陈霆,那么无疑也会给解救他们的人造成困难甚至让这些人枉死在外。而荆州军在没有任何威胁后,一定会反攻永宁殿,严格控制皇帝,甚至会将皇帝南移至荆州,作为人质,继而让后面的人反攻京畿更加棘手。
  陈霆后退一步,放下兵刃下拜道:“霆身为人臣怎敢有二念。早年随崔谅陈兵扶风,实乃无奈之举,如今眼见苍生齑粉,渭水腥红,幡然醒悟,决定护军殿前,再不为逆贼所用!只是殿前这些宿卫借由崔孝掌管,乃崔家嫡系心腹,今日诸公好心劝阻,但来日这些人未必不会心生恨意,因此宜早除之,以免未来祸患。”
  吴淼不置可否,只冷眼看着陈霆,他明白陈霆背后站着的人是谁,除了陆振这个少府监,还能有谁。然而陆振此人就真的这样可信么,如若此人借机南逃复国,谁能阻止的了呢。
  此时殿门慢慢推开了,走出来的是宣室殿内监刘炳,只见他面带微笑对陈霆道:“陈参军能忠君爱国,斩除奸佞,皇帝也甚欣慰。只是如今皇帝病重,需要静养,还请陈参军谨守本职,护卫宫廷,莫要冲撞吵闹啊。”
  陈霆闻言赶忙向殿门方向叩首道:“臣谨谢君恩,如今贼逆崔孝已然伏诛,请陛下放心安歇。”
  待刘炳回到殿中,殿外众人仍是疑云纷纷,不禁向陈霆问道:“可是太子殿下回攻长安?”
  陈霆闻言只是苦笑不答。众人见他此态,自知不会是太子了。
  待众人各自回殿护卫,陈霆也将自己这一部人布防四周。片刻后,陆振亦带人入驻,并携带了不少粮米物资与大量的油料。如果陆昭没能得手,荆州军有人回攻,那么这里无疑将要面对一场死战。然而随着陆振的到来,整个长乐宫也引起了巨大的骚动。
  崔孝即死,其余宿卫也在陈霆与陆振的劝说下放松了守卫,暂时集中到一处,同时也得到了陆振不予追究的保证。而人被关押在宫中的不少朝臣此时也纷纷汇聚在永宁殿外,其中便有从连接未央宫廊桥摸进来的薛琬,此时以大长秋身份要求入内,护卫皇帝。然而无论众人如何要求,陆振与陈霆皆不为所动,仅以皇帝仍在休息为由,拒绝了所有人的请见。
  当即便有人出面质疑,指责陆振挟君自重,要求面君,却下下一刻被斩于阶前。
  陆振将剑横在身前,冷冷道:“再有敢进者,斩!”
  第227章 站队
  永宁殿回廊处, 半轮月色自云端漏下,将青石铺就的地面照的如霜镜一般。吴淼一步踏入,竟无一点声音, 如赤足蹈于冰上。他小心翼翼地漫步其中,树影轻摇, 宫灯流转。倏而一阵刀风刮过, 吹却了水月幻影,枝丫下潜藏的利爪,黑暗中跳动的兽目, 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攀上了他的后背。此时他不过是一只听冰之狐,而上一次成就他此态的, 是易储之变前的夜晚。
  吴淼神色凝重,他从没忘记过陆振的猛虎獠牙, 也从没忘记过那个吴郡小貉子是怎么与自己一唱一和后拿走赦诏,去关陇世族那里招兵买马的。他原想待时机成熟, 便为儿子在崔谅处谋求一个军职,随后想办法运作, 将皇帝带出长安。这样既可以保证皇帝的安全, 又可以遏制陆家与其他世家在行台的力量。然而这样一个计划竟这样被陆家给截胡了。
  吴淼神情凝重,叹了一口气,他现在不知道城外到底有多少股力量, 也不知道陆家是受谁的诏命。但依他来看,除了先前皇帝所发的衣带诏有号令各方回攻京畿,那么目前仍掌握印玺并且可以授命的只有皇后和太子。
  他必须弄清楚陆家是奉谁的诏。如果陆家奉皇帝衣带诏亦或是太子中外督军事下达的手令, 那么结果尚可以接受。但如果陆家拿出一份皇后的诏令, 那么背后的意图就太值得深思了。
  如今太子只怕仍在陇地,如果不能在陆家人攻克长安之前到达皇帝面前, 占据一个拥有事权的位置 ,那么问题就不仅仅是一战之功的评判权交到他人手里那么简单了。在行台与太子归都的问题上,陆家可以竭尽所能拉扯出一个巨大的空窗期,在这段时间内与各方谈判,进而做出最利于自己的人事布置,譬如禁军。
  现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保住许平纲。陈霆已经为陆家所用,崔孝既被杀害,那么许平纲的死也是早晚的事。由于许平纲与自己有所交往,原长安城宿卫有不少都在许平纲部任职。若再让许平纲落入虎口,那么陆家很可能会借由此次大功,将宫城禁军进行一次大换血。以陆家的方镇之威,中枢之力,日后必然会是另一个贺家。
  思至此处,吴淼唤来王赫,如今王赫仍是殿前卫,算是崔谅松口允许记在他本人名下的部将。陈霆领人缴杀崔孝部众时,王赫等人因在东配殿内执勤,因此未受荼害。“你现在随我入殿面君,请皇帝口谕。”
  片刻后,吴淼与王赫已从皇帝的居所中行出,远远见陆振正坐镇宫苑大门口,遂笑着走了过去,道:“小儿辈欲夸功,我等也当助力一二。”说完吴淼把皇帝的手诏交与陆振手中,这份手诏虽然没有皇帝印玺,但仍能看出来确是皇帝本人手书。
  吴淼道:“想来报国之士已准备攻入宫城,我等受皇命前往长乐宫北门与西廊桥招安,还望靖国公放行。”
  陆振恭敬接过手诏,在阅览过手诏的内容后,遂将其还给吴淼,略带微笑道:“太尉国
  之肱骨,只是我等奉职固守此处,让太尉与王将军出去容易,但若再带人进来,恐难从命,还望太尉三思。”
  吴淼亦是一笑:“吾等报效国家,便是死在外面,也是人臣本分。”现在谁都不知道长乐宫内外境况如何,但这些朝臣中,只有他有宿卫的根底,即便是冒着性命危险,他也必须替皇帝迈出这一步。
  陆振闻言也知无法拒绝,旋即命人让开一条道路。
  “太尉,太尉,如今殿中如何啊?”
  “皇帝身前都有哪些人啊?”
  吴淼既走进这些朝臣之中,便有人敢上前来请询,殷勤之态与在凉王反叛时那场议事会上相去甚远。吴淼随对人情冷暖司空见惯,但目视这些朝臣时仍觉恶心。吴淼哪能不知这些人打得什么主意,他们此时此刻没有半分考虑过皇帝如何,不过是想在王师回攻之前在皇帝面前占据一个有利位置,来日更方便品评他人罢了。
  此时薛琬站了出来,道:“太尉,如今位高堪任者仅有太尉一人,但长乐宫却有四门之塞。吾愿为皇帝陛下坐镇一门。”
  吴淼停下了脚步。不得不说,都中宿卫虽然由不少人都是自己带出来的军功子弟,但经由薛琬提拔的也不再少数。再加上薛琬与贺祎经营这些年,也算得上根底牢固。皇帝之所以愿意出这道口谕让他们前往各方平叛,其中便有制衡陆家这一考量。既然如此,那么引薛琬入局也并无不可。况且如今他的人手也确实不足,除了要集结长乐宫游散在外的宿卫将领拿下司马门,还要防守西面廊桥与北阙。只可惜,他的儿子不在此处。
  吴淼思索片刻后,对薛琬道:“我自领人去攻司马门,王赫,你与薛公共赴长乐宫北门招安许平纲。”
  薛琬听闻后颇有些失望。司马门和武库乃是宫城之重,吴淼必然是要亲自出马坐镇的。他原以为坐镇北门的任务会交到自己手上,而王赫会派去驻守西廊桥,毕竟许平纲这边需要有一个两千石压住场,届时他自然会将许平纲收为己用,进而对西、北两门都有所掌握。可如今平白无故跟了一个王赫,着实不太方便,遂道:“太尉,西廊桥处只怕还需要王将军……”
  “不必。”吴淼自然知道薛琬要玩什么鬼花样,必须要让自己这边的王赫参与,不会让薛琬独自运作再度把持宿卫。不过陆家如果有清理宿卫的打算,大司马门与北门都是重点。大司马门太重要,他必须亲自守。而北门那里,他就必须要借薛琬这个前三公的名头,把陆家的人吓退掉。不管怎样,多拖延一段时间,日后太子回来,局面总不至于太过失控。
  吴淼进而解释道:“若我能占得司马门继而收复武库与丞相府,西阙自然无忧。然而北门重地,不可有失。无论何人攻入,只要不是太子,薛公务必将人拦于门外,不可其入内。”
  说完也不待薛琬再辩解,吴淼点了五名亲将随从,径自奔往西门。
  面对两位高位者相继离开,在场众人也开始窃窃私语。如今陈霆与陆振守在此处,他们不得进入,只怕已经失去了在皇帝近畔品评他人的机会。继而,这些人开始思索接下来的策略。进攻京畿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这必然与日后的仕途休戚相关。现在他们必须立刻决定在这场浩荡中立在哪一个位置,执哪一种立场,假以哪一种姿态。
  “我等亦随太尉监守武库。”
  “薛公之家素有底蕴,应依薛公名望,召集旧时宿卫啊。”
  “靖国公拱卫皇帝,我等亦不得擅离职守。应恭请皇帝下诏各方,升殿议事。”
  众人此时议论纷纷,旋即各奔东西,有的仍守在陆振身前,似乎决意与陆振、陈霆共同守卫这片殿宇。每个人都去选择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道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太子已注定不能够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那么在这段空期内,长安朝局必会迎来一次改天换地的调整。平叛的武功他们已经不能够去争取,在投奔太尉抑或投奔大长秋的过程中,争取那一点点事功也是捎带手的事。但是只有在关键时刻抱紧团站好队,才能一同抵抗接下来的滔天巨浪。
  东方晓色,宽阔的驰道边宫墙耸立,抬头便是深不可测的天穹。霜与雪扑扑而落,落在女侍中阙翟的金色华虫上,精致的藻纹与粉米纹上,华丽的黼黻上,竟有明星荧荧之惑。在一片寂寂天地之间,陆昭所领一行人与王峤所领世族子弟的武装汇合,继而疾步行往北门。
  北门高阙之上,薛琬看到近五百人的武装肃穆行来,继而泛起一丝冷笑。五百人,不管是逆贼还是王师,在他眼中都不足为惧。然而当他看到为首的是女侍中陆昭,中书监王峤跟随其后时,脸上的笑容顿时黯淡了下来。
  昔年落败的屈辱兜上头来,从三公之位跌落的疼痛仍如刀风一般钻心剜骨。他目视郑崇受刑身死,在那一杖杖落下的时候,一条两千石世族的性命就此了结,同时他自身所有的荣耀与自信也都就此捶灭。而现在,为首的恶煞步履愈近,而他手中握着的剑柄也开始随之颤抖。
  许平纲斜睨了薛琬一眼,他素来对高门世家无甚好感。投靠吴淼则是考虑吴淼本人的威望,其中还有利益的考量和对跟随崔谅由来已久的失望与绝望。
  诚然,他可以再相信主公一次,携部将杀回永宁殿,但一想到他即将面对的是死守在内的陆家与众多高门朝臣,便犹豫了。即便杀回去又如何呢?杀掉这些人,主公即便得胜归来还要对世家加以安抚,届时杀人这笔账只会落在自己的头上。那么日后他的未来又会如何,跟随他的人未来又会如何?会不会在接下来的权力更迭中以滥杀的罪名被再次清洗掉?
  “陆侍中,王中书。”薛琬站在城墙上,看清了来者,“皇帝陛下仍在安歇,尔等若要见皇帝,还需稍等片刻。”
  长乐宫北阙下,陆昭扬了扬手,示意众人停了下来,随后让张牧初上前喊话道:“皇后御前女侍中、开国阳翟县主、持节奉皇帝陛下诏、皇后谕令,率领王师平叛。城上何人?若肯归于王统,开门请降,以往恶行,既往不咎,来日斩敌,更可议功封赏。如若不肯投降,休怪刀锋无情,军法皇命之下,违逆者格杀勿论!”
  第228章 雄词
  “哈哈哈哈。”薛琬此时心反倒稍稍平和了些许, 在他眼中,这些人不过装腔作势罢了,“女侍中到底晚了一步啊。我乃大长秋薛琬, 正是奉皇帝陛下手令驻守此门,招降崔逆旧部。如今许将军已受王命, 重归陛下麾下, 襄助我收复长安。陛下身前如今亦有三公拱卫,倒是不劳女侍中即刻入内觐见。门阙下尚有一片石阶,尔等在此坐侯, 待天亮陛下用过早膳,再来召见尔等吧。”
  陆昭知道即便陈霆在内部得手, 但是北门之行注定不会顺利。眼看着薛琬这个躺在家里近一年的老废物,张口闭口便将收复京畿之功揽在自己头上, 又冠冕堂皇地以皇帝起居为由让她坐在台阶上等,于是冷冷看了薛琬一眼, 而后示意身边的王峤。
  此时城头上已聚集不少朝臣,其中不乏素来与薛家亲近者, 亦有几名薛家鼎盛时所结交的宿卫统领。只见王峤上前一步, 展开早已准备好的奏呈道:“大长秋薛琬,勾连叛逆,反戈忠义, 明保官位,暗许粮草,常与逆贼囊橐相聚于府内, 从者之众, 狱室不容。现将家中涉案者缉捕,就地斩首!”说完, 王峤身后便有人将一批薛府涉嫌运筹粮草之事的人押送出来。
  薛琬一惊,没想到他前脚赶赴皇宫,王峤后脚就抄了他的后路。然而这么一想亦觉得不对,明明与叛军打的火热的是王峤,因其结交崔谅部众,就连城中部分兵马如有需要都可以调动得开,虽然数目不多,但足以攻入府邸。
  然而薛琬亦不甘就此被指摘,若说投敌,崔谅攻入城后,哪个朝臣没有趋势逢迎过,就连陆昭的父亲陆振做少府监都混得风生水起,如今王峤与陆昭二人又凭什么指责他。因道:“王峤,你曲事叛逆,人尽皆知,身为关东世族之首,位居中枢重臣之极,却在国难之时大宴宾客于庭内,结交奸佞,凭你也敢污我!”
  王峤此时看向陆昭求助,一直以来,在回攻京畿一事上他运筹良多,就是为了今日陆昭在众人面前为他正名,以洗刷先前贺氏宫变时自己的退避之行。
  只见陆昭向前一步,戟指喝道:“衰髯老犬,你仓皇于宫巷城垛,亡出于高庭恒门,强作穷吠,枉为朝臣。兵甲济贼,非有寸功于社稷,粮草筹逆,未有薄德于乡人。而王中书外虽面于奸佞,内却助于国君,取国之馈,尽付少府,聚士之力,缕解国困。筹谋衣带之诏,以定西北,感化从逆之贼,以护宫城。上无愧于君,下无愧于民。你这利口奸佞,无行弊子,不思一隅苟存之惠,不念数年君臣之恩,生何有益于一人,死何有益于一国。昔年竖子穷发诓言引方镇动乱,刑威治众使宗室不安,崔贺二逆,尔等助纣,家国俱危,老朽缩首,得幸为官已是天道仁慈,如今恬居大长秋之位,怎么还有脸面把持宫禁,隔绝忠良?”
  城阙上下闻言都已目瞪口呆,都曾听闻陆侍中词锋锐利,但因陆昭本人行事风格极其稳健,因此未曾有人真正领教过。如今见薛琬当头遭这一棒,也不免唏嘘。
  薛琬沉默片刻,正欲重新组整言辞,然而刚要开口,却听陆昭厉声喝断道:“住口!你若真有忠贞之心,济世之才,缘何皇后不问谕令,君王不予衣带。名器不假,不过德无可彰,重任不付,唯因才无可扬。城外纷乱,居官而生民不治,宫城有隙,无任而巧夺事功。如今罪行难逃,尔只知泼污自净,天道有全,君独欠扪心自省。才行有缺,德行有亏,不知正道,不辩是非,生为人恶,死为鬼嫌,又有何脸面居此城阙,何不速速自缚,下城就法?”
  此时薛琬已是目眦尽裂,口不能言,在众人或鄙夷或惊愕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取出了皇帝手书。他环视四周,一把拉过一个交情尚算不错的大臣,道:“许令,你,你去。去宣旨,让下面那些人看看,我有皇帝手诏,手诏啊。”
  城下王峤只作未闻,慢慢扬起手,下一刻那些执刀者便会将这些薛氏家臣的头颅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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