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顺着他的视线,只见徐霜策右手中指骨节下,一根乌黑的发丝细细缠绕数道,打了个精巧的结。
  “……”
  仿佛无形的屏障把这方寸之地隔绝了,周遭气氛紧绷,安静得可怕。
  徐霜策终于抬眼对上应恺,平静反问:“房中之乐,有更甚于画眉者,你当真要让我再说下去么?”
  第65章
  宫惟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披衣下榻,雪白丝缎随着脚步随意地拖曳在地上。
  大殿四处安静异常,徐霜策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宫惟一边打哈欠一边懒洋洋地系上腰间衣带, 顺手想要推开窗户, 但那看似精巧脆弱的窗棂一推之下竟然纹丝没动。
  卡住了?
  宫惟没在意, 环顾周围一圈,突然瞥见桌上摆着满满一盘奶油酥皮卷儿。
  徐霜策竟然主动给他吃点心, 这可太稀罕了。
  宫惟总算有了一丝“被徐宗主喜欢”的真实感,颇觉受宠若惊,高高兴兴吃了两个卷儿, 又喝了半碗银丝桃花茶, 就擦擦手不吃了。
  也许是因为从徐霜策那里一次性得到了太多灵力, 灵脉还在慢慢消化的关系, 宫惟总感觉异常困倦。但他觉得自己不该再睡了,便起身溜达了半圈,突然看见外间八宝格上陈列的各色珍玩间, 立着一面缠丝金框的水银镜。
  “向小园”的面相稚弱、秀美,原本就与宫惟年幼时颇有三分相似,这具身体融入金丹后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更接近前世的模样了。
  他站直时长高了两三寸,五官轮廓越发分明, 眉眼更利落、轮廓更收紧, 立在镜前不言不笑时有几分前世肃静从容的模样。但他一笑起来,瞳孔深处便有一丝绛红在隐约流转,微光熠熠神采风流,有种无时不刻在打着什么算盘似的狡黠。
  他要是这么走在凡间集市上,怕会被人以为是哪家出身豪奢、十八九岁的少年公子, 轻衣怒马、悠闲逍遥,全然不知人间情愁。
  终于恢复了自己更加习惯的样貌,宫惟在镜子前左右看看,觉得还挺满意,起身向后退了半步。
  岂料他衣襟宽松,随着动作起伏,朱砂色的痕迹在锁骨下一闪而现。
  宫惟蓦然想起双修前那几天,徐霜策总是在自己这个部位一笔一划地写什么,最后一笔写完时元神灼热剧痛——他立刻掀开衣襟对镜一看,只见自己右侧锁骨下,靠肩膀处的皮肤上端端正正刻着一个朱砂似的血字,赫然是“徐”!
  “……”
  电光石火间宫惟认出了这是什么法术。
  徐霜策把他炼成了自己的炉鼎。
  而且是个双向炉鼎!
  这具四柱八字一色重阴的身体本来就是先天炉鼎,但徐霜策不愧是大宗师,人家根本不屑于采补,而是直接给炼了一个双修时两方都能互补的双向符咒。
  ——说是互补,其实他这具身体根本没什么能被徐霜策拿去补的,所以说白了跟正常双修一样,还是他占徐霜策的便宜。
  但“双向炉鼎”比正常双修还多一层意思,就是他从此被徐霜策锁死了,他只能跟徐霜策互补,找别人一概都没用!
  宫惟一手扶额,两眼发黑。
  他当然不是随便找人双修的人,只是因为喜欢徐霜策才顺水推舟的,但随便往别人身上盖戳这是怎样一种不讲理的行为?!
  怪不得那几天他软磨硬泡徐霜策都不肯就范,当时他还暗叹徐霜策清心寡欲,持身甚正,结果人家只是想先把符咒给画完!
  宫惟深深吸了口气,内心迅速提醒自己三遍“徐霜策喜欢我”,然后强行回忆了一遍前世在升仙台上身藏毒匕暗杀人家的不光彩事迹,竭力培养出了少许羞惭与愧疚,最后又默念三遍“徐霜策喜欢我”。
  宫仙尊平生最擅长自我调节心态,这一系列下来果然悲愤之情消退不少。他睁开眼睛呼了口气,镇定地想:“炉鼎就炉鼎吧,反正不都是我占便宜?只要以后我想双修他不拒绝就行。对了,以后双修万万不能弄得那么狠了,一搞一晚上真有必要吗?待会徐霜策回来我得找他好好协商这件事儿。”
  这么打定主意后宫惟的心态就平衡了很多,他拢起衣襟,打算去殿外逛逛,突然视线余光瞟见对面那水银镜,脚步一顿。
  ——镜子仿佛水面,荡起圈圈涟漪,镜中的身影随之变得模糊不清。
  宫惟狐疑地转过身来,眼角眯起锋利的弧度。
  这时只见镜中的涟漪渐渐退去,浮现出另一张苍白熟悉的面孔,直直对着镜外的世界。
  宫惟瞳孔无声张大了。
  那张面孔是前世升仙台上,满身鲜血、神情痛苦、满眼绝望的他自己!
  镜术?!
  什么样的魍魉诡计敢施展在沧阳山上!
  宫惟当机立断重掐无名指节,但这时已经迟了,皮肉中渗出的不是血丝,而是一连串飞扬发光的绯色花瓣。
  周围一切光、声、色彩都迅速褪去化作黑白,空气被抽得干干净净,窒息的死寂笼罩耳际;有只无形的利爪攫住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响,仿佛一张口就要连血带肉地蹦出来——
  宫惟咬紧牙关,一瞬镇定下来,毫不留情挥掌斩向镜面。
  但就在此时,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张了张口,沙哑道:“……杀了徐霜策……”
  仿佛被重锤砸中心神,宫惟的手停在半空。
  镜中的自己全身浴血,腹腔穿透,左心处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剑身贯穿。他甚至已经无法站立,但左右双瞳一色血红,目光直勾勾地穿过了时空,也穿过了镜面之外的宫惟,仿佛正看向更遥远处险恶未知的未来,充满了绝望:
  “……什么都可以忘,但要记得杀死徐霜策,只有杀了他才能结束这一切……”
  “为什么?”宫惟紧盯着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可我喜欢他,为什么要杀他?”
  他看见自己喘息着摇头,眼神悲凉,汩汩鲜血一开口便从牙关里涌出来。
  “……吾将诸神皆空,诸念皆忘,仅剩杀徐为唯一本能……”
  “此境终有尽时,唯有杀徐一途。”
  杀徐。
  宫惟竭力抵御不断侵入脑海的意识,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双眼神光璀璨,厉声道:“何人装神弄鬼!”
  他咬破舌尖,一口心血喷上镜面,幻象霎时碎成了千万片——
  下一刻,宫惟蓦然睁眼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然还躺在床上,大殿四处空寂无人,桌上放着的那盘点心满满堆尖,一个都没被动过。
  刚才那是梦?
  这时层层床帏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加沙哑虚弱:“吾将诸神皆空,诸念皆忘……”
  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恐惧从宫惟心头油然而起,他突然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忘记了某个重要的使命,但又不愿意承认,唰然翻身下榻冲出外间,一掌将镜中自己的身影挥成了无数片。
  砰!
  水银镜应声粉碎,宫惟从牙关中厉声道:“我不想杀徐霜策!”
  话音刚落,宫惟惊醒睁眼。
  竟然还是梦!
  刚刚才被砸碎的水银镜恢复如新,正正出现在半空中,镜中的他自己连站都站不住了,跪伏在地满身鲜血,绯红双眼滚出一行泪水:“此境终有尽时,唯剩杀徐一途……”
  “我说了我根本不想杀徐霜策!”宫惟彻底陷入混乱,一掌砸碎镜面,五指鲜血飞溅:“住口!”
  镜片切进指间,血滴划过半空。
  但连疼痛都来不及感觉到,宫惟便再一次醒来,再一次从床榻上翻身坐起。
  他已经无法分清一层层交叠的现实和梦境,只见自己的手分明完好并未切伤,就如同虚空中那面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镜子。
  这一次镜中的他自己已然濒死,那双绯红瞳孔中饱含着巨大的、无可奈何的悲伤,每个字都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蝶死梦生,梦有尽时……”
  “梦生得死,梦死得生。”
  四句偈语化作无穷无尽的力量,灌至宫惟脑顶,让他耳边轰轰作响。他痛苦地紧捂双耳滚下床榻,用力去推窗,但雕花窗一动不动;又快步去推门,咬牙发狂重砸门板,好似砸上了沉默高大的万仞山壁。
  “蝶死梦生,梦有尽时……”
  无数禁咒从地板、墙壁、砖缝、木隙中浮现出来,密密麻麻金光闪烁,映在了宫惟急剧放大的眼底。
  “梦生得死,梦死得生……”
  “徐白!!”宫惟紧紧捂着耳朵,齿缝间洇满了血腥味,怒吼尖利撕裂咽喉:“徐霜策!徐白!!——”
  “此境无力为继。”他听见耳边那声音充满了绝望,“神明亦不奈何。”
  随着偈语最后一字入耳,宫惟混乱的心神蓦然一动。
  冥冥之中他突然与整个世界产生了某种感应,听见远方地平线尽头,大块天穹力尽而竭,于千万世人注目中坍塌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轰——
  与此同时,修罗院中。
  应恺盯着对面手指上的那根发丝,罕见地脸色铁青,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徐霜策似乎突然听见了什么,向远处禁殿方向一抬头。
  应恺终于挤出几个字:“他才多大?!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立刻把人给我叫出……”
  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只见徐霜策神情微变,拔脚就向院门外疾步走去。
  “你上哪?!”
  应恺愕然起身,却见徐霜策置若罔闻,直接召出不奈何,御剑而起冲向后山。应恺顿时猜出了什么,毫不犹豫抓起定山海:“起!”
  两把神剑速度完全不输彼此,徐霜策与应恺一前一后如流星般划过天际,越过沧阳山首峰直扑后山禁殿。远远地应恺就望见了山林掩映中那座壮观的禁殿,登时不由惊怒,刚要纵身上前,突然前方一道锋利气劲当头而来,是不奈何!
  锵!
  千钧一发之际,定山海重重挡住了不奈何剑锋。
  当世两大宗师在高空中闪电般过了上百招,纵横气劲坼裂虚空,远处地面上无数弟子纷纷骇然张望。又是“当!”一声震耳欲聋亮响,徐霜策死死拦住了应恺的冲势。
  两人剑拔弩张,都丝毫不让,森寒剑锋上映出了徐霜策黑沉的眼睛:“到这里就止步吧,应恺。”
  应恺七窍生烟:“你怎可如此肆意妄为!立刻把人给我叫出来!!”
  徐霜策淡淡道:“我道侣今日身体欠安,你为何不下次再来拜访?”
  应恺被道侣两个字轰得难以置信:“你……”
  突然徐霜策好像听见了什么,扭头望向地面那座重檐大殿,脸色一变。
  随即他抽剑即走,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便径直飞身而下。
  应恺拔腿就要追,但只见徐霜策落地后一拂袖,层层禁咒的法力灵光便从广阔建筑的四面八方闪现出来。他脚步不停,推门而入,身后落地的应恺甚至来不及向内窥探,殿门就轰然闭拢了。
  嗡——
  无数禁咒再次闪现,将大殿彻底封闭,犹如天地间一座华丽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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