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

  徐妙仪清晨出门, 入夜放回, 回来时步履轻快, 眼神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喜悦, 她将一篮子红鸡蛋和腊肉递给粥铺, “明天施舍出去吧。”
  于是次日百草堂施舍的糙米粥里居然是掺着腊肉熬制的, 而且老弱幼童还能分到一个红鸡蛋!朱橚见徐妙仪走路都带风的模样, 很是为四哥和未来的四嫂的高兴。
  很快到了除夕,皇室家宴,秦王朱樉带着一双儿女, 还有邓侧妃进宫。进宫前,邓铭对镜反复检视着自己的衣饰,看是否有僭越之处, 她望着头上的七翟冠叹息:秦王妃怎么还不死呢, 熬死了北元蛮女,她就有资格戴上象征亲王妃的九翟冠了。
  秦王妃王音奴托病不出, 在八府塘湖心岛养病。邓侧妃俨然以正室自居, 在家宴上和秦王谈笑风生, 还频频抱着尚在襁褓的儿女在帝后面前献殷勤讨好。
  朱橚作为五皇叔, 给了侄儿侄女厚厚的压岁钱。以前在皇室家宴上看见秦王妃, 他觉得心里堵的慌,但现在看不见秦王妃, 他更难受,家宴上多喝了几杯, 没等熬过午夜守岁便醉倒睡下了。
  朱棣一直守在弟弟身边, 午夜时分,夜空被鞭炮和焰火点亮,暗想独自一人在百草堂过年的徐妙仪在做什么?
  从初一到初三,皇室各种庆典和祭祀活动,祈祷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朱棣等亲王都要穿着礼服参加,无法去百草堂和妙仪见面。
  徐妙仪送走了宋秀儿远去西南避风头,药铺打烊歇业,伙计回家过年,身边当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除夕夜里,徐妙仪抱着药铺捉耗子的老猫在火炉边打盹守岁,子夜新年到,街头巷尾都燃起了鞭炮,有钱人家还点燃昂贵的焰火,声声爆响,吓得老猫缩在了床底下。
  徐妙仪裹紧棉袄,冒着风雪,也在院子里点了一串鞭炮应景过年,最后一粒鞭炮炸开后,硝烟散尽,后院里出现一个人。
  是明教狐踪。
  徐妙仪说道:“长老最近很忙啊,一直联络不上,我以为你已经忘记帮我查案的承诺了。”
  狐踪面有疲色,说道:“为给以前小教主报仇,我去了甘肃刺杀王保保。”
  徐妙仪暗道:恐怕你的本意不是为了给姚继同报仇,而是想绊倒新教主道衍禅师,取而代之吧。
  王保保是北元重臣,他若身亡,大明西北边境必有大动静,如今看来,狐踪是惨败而归。
  徐妙仪说道:“皇上都说王保保是天下奇男子,要除掉他谈何容易,来日方长,长老不要太心了。”虽说她心中还是希望道衍当教主,但道衍和她已然决裂,狐踪倒愿意帮她一把,这时候狐踪惨败,她理应安慰一下。
  狐踪说道:“你信中提到的刘大人被刺,刺客们服马钱子自尽一事,和我们明教无关,不是我们的人做的。”
  不是狐踪,那更不可能是道衍了,此事和明教无关。
  徐妙仪一直很疑惑刘大人之死,死士们诡异的死亡,好像是幕后黑手所杀,但实际结果是徐妙仪从诏狱无罪释放,仿佛是有人故意模仿当年在鸡鸣山天牢杀掉周夫人的手法,“围魏救赵”。
  如果是后者,是谁有实力、有胆量做下此事?
  父亲魏国公首先排除,身为大明开国功臣,他不会做下作奸犯科,谋害二品大臣之事。
  二哥徐增寿?别开玩笑了,他连杀鸡都害怕。
  朱棣朱橚?不可能,身为亲王,才刚刚搬出宫开府,羽翼未丰,胆敢暗中豢养死士刺杀朝廷重臣,这是要谋反吗?!
  道衍禅师?也不可能,姚继同死后,明教元气大伤,他正暗中休养生息。
  王宁和胡善围?一个驸马,一个女官,不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
  宋秀儿?她一个自身难保的弱女子,即使有心,也无力帮忙。
  ……徐妙仪将周围的人一个个排除,狐踪有野心、有实力,而且做事比较激进冒险,或许是他暗中帮忙,但是狐踪一出现就否认了。
  还有谁?
  狐踪似乎猜出了徐妙仪心中所想,说道:“徐小姐朋友遍天下,上到皇室,下到江湖,听闻敌国北元世子都对你心服口服,有人暗中出手帮一把,并非什么稀罕事。”
  徐妙仪说道:“上次你说宫里的太监黄俨毒杀了周夫人,这一次我进宫面圣,谎称想起了当年和母亲被追杀的经历,这时黄俨应该已经告诉了他背后的靠山,劳烦长老费心,暗中盯牢那几个最可疑的朝廷重臣,他们或许心中慌张起疑,有所动作。”
  狐踪点点头,“既然早就答应你,我定会尽心尽力,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的人手耳目有限,肯定有疏忽之处,你自己多加小心。”
  徐妙仪说道:“我出走徐府,离开魏国公的庇护,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放手一搏。”
  狐踪说道:“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既然黄俨已经亲眼看见你面圣了,他必然会通风报信,如果我盯着的那几个可疑大臣并无任何异常的举动,那么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想必你心里十分清楚——黄俨是皇上的心腹太监。”
  言下之意,狐踪是引导妙仪,暗示皇上贼喊捉贼,是幕后真凶。
  但徐妙仪进宫时大胆言语试探过洪武帝,觉得洪武帝在此案上心虚,不肯承认当年偏听偏信,制造了谢家灭门冤案,并将错就错,掩盖往事。
  但若说洪武帝是幕后凶手,动机和证据都不足够,徐妙仪是不信的。
  狐踪不可信,但可以利用,对自己还有许多用处,徐妙仪只得含含糊糊说道:“好,我会注意的。”
  徐妙仪的除夕夜在悬疑沉思中度过,天蒙蒙亮时方昏昏睡去,连做梦都想着心思,是谁?到底是谁派死士杀了刘大人?这个人我一定认识,他或者她知道我的危机处境,知道当年周夫人之死详细情况,并有能力和决心在最短的时间定下计划,派出死士,突破锦衣卫的重重保护,刺杀刘大人……
  咚咚咚!
  百和堂后院传来叩门声,火盆旁的老猫喵呜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做了半晚的梦,加上睡前喝了酒,徐妙仪头疼欲裂,闭着眼睛打开窗户,没好气的对着院门叫道:“没看见门口歇业的告示吗?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才开业!”
  娇媚急切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哎哟!我家小兔崽子早起玩鞭炮,把鞭炮扔到灶台里,一大早的连锅台都炸榻了,我也差点破了相!求大夫帮我看看吧!”
  徐妙仪心善,听说被鞭炮炸伤了,赶紧披衣起床,却看见买的里八刺那张欠揍的脸笑嘻嘻的说道:“妙仪,我特地来给你拜年了,恭喜发财。”
  居然是他!
  徐妙仪火冒三丈,用力把门关上,小八伸手扶住了门框,伸腿往院子里挤进来,“大冷天我第一个给你拜年,好歹喝杯热茶吧!”
  今天大年初一,无论是皇室还是徐家都要各种祭祀,无人来看徐妙仪,倒是北元世子小八客居在京城,无事可做,独自踏雪来见。
  “给我滚出去!再啰嗦,开门放狗咬你。”
  “胡说,我以前经常来百草堂玩的,这里只有一只整天打瞌睡睡觉的老猫,并没有养狗。”小八天生厚脸皮,视逐客令为邀请函,他盯着徐妙仪细看片刻,啧啧说道:
  “千金大小姐负气出走家门,这下打回原形了吧,大过年的,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穿着粗布棉袄,像个村妇似的,家里冷锅冷灶,连杯热水都没有。”
  不用照镜子,徐妙仪也知道此时自己落魄糟糕的形象,她大声吼道:“关你屁事!”若是朱棣要来,她是愿意收拾一下自己的。
  小八一脸惋惜,夸张的摇头晃脑说道:“哎哟,瞧瞧,都开始说粗话了,和市井泼妇无异啊!”
  小八自来熟似的挽起衣袖打了一桶井水,灌进铁皮水壶里,放在灶头,点火烧柴拉风箱,待水壶冒起薄薄的蒸汽,小八往水盆里倒了一半热水,用手试了试温度,说道:“正好,拿去洗脸吧。”
  热水确实比井水舒服多了,待徐妙仪洗漱完毕,换了一套可以见人的袄裙,小八已经烧开了剩下半壶水,泡了茶,甚至去街上买了一笼热腾腾的鸡丝烧麦!
  正在布置碗筷,做贤妻良母状的小八招呼道:“快过来一起吃吧。”
  徐妙仪站在原地不动,在她印象中,小八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哪怕变成了报恩的贤惠白娘子,他依旧是一条毒蛇。
  再说了,小八愿意当白娘子,她也不愿意当许仙啊。
  “这不是鸿门宴。”小八又朝她招了招手,夹了一只烧麦咬了半口,囫囵的咽下,“你看,没毒的,我们两个有家不能回,同是天涯沦落人,凑在一起过个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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