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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之士[科举] 第93节

  漕督衙门一向消息灵通,旁人不知柳贺被天子赐飞鱼服,漕运上的官员可是门清。
  何况吴桂芳到任后便已数次提过柳贺,询问他何时到来,又命人将洪武朝以来黄河治理的文书都悉数找来交予柳贺。
  众所周知,吴桂芳这漕运总督之职是张居正亲自提拔,张居正必然是想将河治好的,那就没必要将一个自己厌烦的官员塞到河务上,那显然是没事找事。
  所以柳贺在镇江府中遭受的冷遇,在漕督衙门是一概皆无,漕督衙门中无论衙署还是衣食都是上佳,比在翰林院中吃光禄寺的冷饭要好上太多了。
  ……
  柳贺将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将黄河在南直隶境内的河段图仔细看了,他发现,徐州段在隆庆年后决口次数增多,与水患下移、徐州段黄河河道狭窄弯曲也有关联,洪武朝以来,黄河徐州段常常治理,但官员们统一选择的都是建堤,堤坝越建越高,水流反而越急,决口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多。
  柳贺一边看文书,一边结合前人今人的治水之策去看,仅看文字的话,所有文书的最后都对自身的治水之法夸了又夸,如正德年间治水有成,“可保百年安稳”,结果百年未至,到了嘉靖年,徐州段又决口,几乎就是自夸-打脸-自夸的无尽循环。
  柳贺终于将文书看完,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喧闹声,之后他便听门外书吏提醒:“柳同知,漕台已至,快出外相迎。”
  柳贺便与众官员一道去迎吴桂芳。
  吴桂芳官途起于扬州,他在扬州知府任上抗倭有功,便升至浙江左布政使,此后又任福建巡抚、兵部左侍郎。
  “见过漕台。”
  吴桂芳身后浩浩荡荡数位漕运上的官员,漕运总督并无实际官职,但吴桂芳是自兵部右侍郎任上升的凤阳巡抚,因而属于正二品,外官之中,他已是整个大明朝数得上的,可谓威风煊赫,等闲不敢视之。
  吴桂芳上任已有一段时间,对漕督衙门中的官员都已十分熟悉,见一年轻的青袍官员位列众人之前,心下知晓他便是柳贺。
  “泽远这一路过来费了些时日吧?”吴桂芳态度十分温和,不过他常年平贼,身上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柳贺道:“禀漕台,在路上费了半月,又回家歇了几日。”
  “泽远是镇江人?”
  “正是。”
  “邃庵公致仕后便在镇江府定居,老夫少时也曾与友人在镇江府交游,镇江府当真山清水秀之地。”吴桂芳道,“嘉靖三十四年,老夫任扬州知府,倭寇来犯,先侵镇江,再入扬州,老夫与镇江知府、镇江卫军兵同进同退,当真令人怀念。”
  柳贺道:“漕台护佑一方百姓,实在是我等为官的楷模。”
  吴桂芳年已五十有三,却依旧精神十足,他为官已有三十年,考中进士时与柳贺的年纪也差不多,可以说是柳贺在官场上的老前辈。
  对吴桂芳,柳贺当然是十分尊敬。
  嘉靖年间倭寇侵犯之事,柳贺也听纪娘子与三叔等长辈提过,即便下河村地处偏远,但倭寇来犯时烧杀抢掠坏事做尽,提起此事他们心中仍是惊惶。
  吴桂芳年轻时能抗倭,到了年老时,朝廷需要他治河,他又再赴扬州任漕督。
  对于这等干实事的官员,他心中一向是很敬佩的。
  吴桂芳提起自己嘉靖年间任官之事,当然也不是回忆过去,而是要杀一杀柳贺的锐气,他手中有张居
  正修书一封,张居正要求他磨磨这个弟子的性子。
  第123章 淮河
  柳贺得罪张居正一事,不说京城,就是扬州官场上都传遍了,若是听旁人之言,吴桂芳恐怕真的会以为柳贺得罪了张居正,可看到张居正来信,他方知并非那么一回事。
  吴桂芳中进士比张居正早一科,他先在刑部任主事,之后迁礼部,然后才下放到地方的,他和张居正的交情也是早年建立起来的。
  不过就算柳贺得罪了张居正,只要他是干实事的人,在治水上有能力,便是得罪了张居正吴桂芳也不惧。
  他已是快告老还乡的人了,张居正请他出山治水,他想为沿河百姓出一分力才允了张居正所请。
  而另一方面,即使柳贺是张居正器重的人,若他毫无才干,只倚仗自己天子日讲的身份便胡作非为,吴桂芳也不会待他太客气。
  眼下吴桂芳仔细观察了柳贺一番,见柳贺年岁虽轻,眉宇间却一派沉稳之气,且言语有据,并非那等夸夸其谈之官。
  吴桂芳在六部任过主事、员外郎及侍郎,也在地方上任职过,对京官和地方官的毛病知之甚详。
  柳贺既然到来了,吴桂芳便向他讲明自己的治河之策。
  黄河决口以来,朝中议论纷纷,此前傅希挚提出过开通伽河,自明以来,为了治黄河而对其他河流进行疏通乃是常态,如嘉靖间就曾开通南阳运河,而伽河也是在山东和徐州间开通一条水道来减轻黄河淤塞的问题。
  之所以未能达成目标,除了开通伽河耗费甚巨、年限长之外,也有伽河开通必影响徐州水运的缘故。
  之后又有官员提出,要开胶莱河为新水道,可惜事情依旧未能成。
  吴桂芳的想法,是增加黄河的入海口,目前黄河的入海口只有云梯关一处,黄河所带泥沙皆由云梯关入海,云梯关堵塞,河流入海不畅,黄河自然便会泛滥。
  眼下漕督衙门在扬州,吴桂芳便要设法在草湾增开水道,同时在高邮等地修堤,加速淮河、黄河水的流动,减轻山东、徐州一带的压力。
  吴桂芳显然是有一套想法的,他先将苏北一带的水排入黄海,再在徐州修建堤防,在草湾及古黄河开设水道,便减轻了黄淮合流之后的水势,在徐州筑堤,则可以减少黄河水在徐州决口的频次。
  不过愿景虽好,但柳贺清楚,到了史书上,大明朝水利的能臣是潘季驯,吴桂芳的名气比之潘季驯要逊色得多,恐怕这草湾即便开挖了,效果未必会很出色。
  他这几日读了不少有关治河的书,心中记得很清楚,黄河为何难治?
  长江比黄河长,按理说水祸应当比黄河更重,但在历史上,长江造成的水患却不如黄河。
  其实都是黄河水沙比例不均衡的缘故,吴桂芳想的法子固然是可以加速黄淮之水排出海,然而黄河泥沙淤积日久,水排了出去,泥沙却日积月累地沉淀下来,且黄河入海也非一日两日就能排出,徐州距出海口还有一段,远水如何解得了决口?
  柳贺并未当场向吴桂芳提出自身的观点,毕竟他和吴桂芳还不是很熟悉,彼此还需磨合一段时日。
  当然,就目前来说,如果不是深治,只是浅治的话,吴桂芳所想的倒也是个良策——前提是天空作美,这几年的降水能与往年相当。
  水患这种问题别说一切只靠人力的古代,就是现代也不能根治,别的不说,降水量一旦剧增,江水都能漫灌,哪怕堤坝筑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地面毕竟不是一口大锅。
  ……
  但吴桂芳眼下已经磨刀霍霍了。
  不过治水一事非经年累月不能完工,草湾工程虽不宏大,前期准备就得耗费很久的时日,且吴桂芳虽有计划,但动工实践还需要很久——内阁需点头、工部、户部要出人出钱
  ,各地河道官员要摊派民役,朝堂上有一份议论,真正动工还需要一些时日。
  柳贺便先熟悉了漕督衙门的运作,再和吴桂芳一起前去草湾、高邮等地实际考察。
  他至邳州时,黄河决口之事已过,秋日降水少,邳州一带水势倒还算平稳,然而黄河两岸却是一片荒凉景象,夏日里发生的水灾到此时也未完全缓过劲来,两岸到处都是被河水冲刷过的影子。
  “本官欲在此地开凿新河。”吴桂芳道,“黄淮合流前,淮河水患极少,但自黄河夺淮之后,淮水便时常泛滥。”
  黄河夺淮发生在金代,那时黄河在阳武故堤决口,封丘东被灌,河水分为两支,南支便侵夺了淮水河道,进而形成淮河水患。
  吴桂芳与柳贺这一日所至的,乃是淮安府治西二十公里处,嘉靖年间因淮河决于此,分出了一条草湾河,吴桂芳便是想在此疏通草湾,将淮河之水分流而出。
  柳贺一边观察着草湾,一边看流向图。
  他任新职已有数日,但柳贺一贯少说多观察,观地势观水势,也听吴桂芳及工部治水的臣工述说治河之法,他就如同刚来翰林院一般沉迷在了这件事上。
  一众治河官员均是对柳贺侧目纷纷。
  “这柳三元怎么不似传闻?”
  “若非日日与柳三元打交道,本官着实看不出,他何来的胆色得罪张相?”
  柳贺巡河勤快,且到了一处地方总要观察一下水势,那地图都被他翻烂了,若是遇上河工向官员们讲解河流情形,柳贺也丝毫没有状元郎的架子,甚至撩起官服与那河工一并观察堤坝如何筑的,木料是如何用的。
  “那一日他的地图飘进水里,还是本官送了他一份。”
  “俗话说,这会咬人的狗不叫,小弟只问穆老兄一句,若你为同考官,可敢将张相公子的考卷筛落?”
  “老兄自然是不敢的。”
  在几人身后的桃源知县姚三让听着,不由在心中默默骂了一句。
  事情很巧,姚三让也是万历二年进士,和李化龙是同年,不过他运道不如李化龙,分到了淮安府治下的桃源县任县官,更巧的是,姚三让正是柳贺《诗》一房取中的最后一名。
  今年会试录了三百人,姚三让排在二百九十六名。
  换句话说,若是柳贺未将张敬修的考卷筛落,姚三让这到嘴的进士就得飞了,柳贺又是他的房师,姚三让自然对柳贺十分恭敬。
  柳贺初来乍到,他这门生官当得虽然不大,可真到了干实事时还是能派上用场。
  ……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学如何治河,对吴桂芳的理论自然也是了解,这段时间走了淮安、徐州、扬州各县,大小支流他几乎都看过,柳贺只能说一句形势不容乐观。
  作为漕运总督,吴桂芳给各府分派了治河的任务,柳贺兼着扬州府同知,也要负责扬州府这一块的河流,吴桂芳的计划是在高邮筑堤,以减少淮水对高邮、宝应二县的祸害,计划是他在行使,具体的落实自然在柳贺头上。
  柳贺任职的唯一好处便是他背靠漕督衙门,扬州府上下给他大行方便,扬州知府于钱粮、工事上都给他大开绿灯。
  但柳贺依然在思索开通草湾河的问题。
  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如果仅是疏通河道就能解决黄河决口,那黄河不会自古至今一直有水患,而据他这段时日在几府几州的观察,各地虽都遭了水祸,但情形截然不同,有些在洪武至弘治年间开挖的水道,当时或许解了水患的一时之急,但到了今日,这些支流已经完全不起作用,相反,因支流太多,反而导致南直隶境内的黄河完全不复原样。
  “司马老爷,可要用饭了?”
  “用吧。”
  天色已经黑了,柳贺将蜡烛点燃,就着烛火细细看河流图。
  他手头的图是从吴桂芳那边要了一份,扬州府这边的河图都有些旧了,吴桂芳在治河之前制作了一份新图,柳贺便主动去要了。
  吃饭时,柳贺也在思索着问题。
  吃到一半,他将图纸放下。
  他当了官之后会一边吃饭一边想衙门里的事,为此挨过纪娘子训,之后柳贺便吃饭只是吃饭,但接了治河的活之后,他又带上了这坏习惯。
  柳贺不由轻笑一声,若是叫他娘看见,恐怕又要骂他了。
  可惜他娘和娘子都留在镇江府,柳贺虽然吃穿不愁,却还是会想念他们。
  他在扬州府有一处自己的二府衙署,同知是知府佐贰官,因而有二府之称,因他受圣命管河道事,扬州府衙上下对他都很优待,而到了河道那边,因柳贺官衔是府同知,禄银也由扬州府负责,因而河道衙门上下对他也很客气。
  这当然不是坏事,等于柳贺两边不受管。
  但这同样不是什么好事,两边不受管就意味着他两边都不是自己人,办事或许容易,但要决断事务恐怕是难的。
  柳贺心中不由感慨,这剧本着实有些为难啊。
  如果老张想磨砺自己,他觉得漕督自己也是能干一干的。
  吃过饭,柳贺便拿出纸,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梳理了一通,关于治河之策,他写了一封信至乌程,向潘季驯请教,他和潘季驯虽没什么交情,但柳贺在京中有与潘季驯关系不错的官员,来扬州前,柳贺便请人将自己引荐给潘季驯。
  总之这信他是要写的,潘季驯不乐意回信再说。
  烛光下,柳贺思路极其通畅,洋洋洒洒便写了数千字。
  梳理过后,他于治河之事不再一窍不通,脑中也有了一些思路。
  但究竟能不能成,还是得看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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