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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迟来迟返迟迟迟

  考研的时间是一月九号和十号两天,阮宁觉得自己发挥得并不理想,但是之前妈妈和俞迟三番五次提点,她浑噩了些日子,才意识到,自己也该细想下未来了。过完年,四月份有公务员考试,紧接着,又是校园招聘会,还需要再下功夫。忙忙碌碌算日子,考研结果如何也就撂下了。
  阮宁打扫过公寓,与俞迟互相告别之后,便准备返乡了。给大哥打电话,阮静那厢犹豫了会儿,却说:“妞妞,要不要回来过年?”
  阮宁有些沉默,过了会儿,笑了:“等到初五,我去给爷爷拜年。年下家里出锅炸果子腊年货,缺人,我回家帮妈妈递把手。”
  阮静之前听闻了什么,锁了锁眉头,忍不住道:“你只知道妈妈妈妈一直地绕着转,心心念念只有妈妈,半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前程将来了。现在不和爷爷缓和关系,等你毕了业……”
  工作、生活、姻缘种种样样,越发开不了口了。
  阮静说完又觉话多了,便把另一半含回嘴里,勉强笑道:“初五就初五吧,代我问大伯母安。”
  阮宁听他掏心掏肺讲了一半,心中五味陈杂,可是有些事儿说多了挑明白了反而过了度,想了想,才谨慎开口:“哥哥,给我留点好吃的,二婶的糖醋肉圆、清蒸肉蟹我可想了好几年了。”
  阮静见她不以为意,稍自在些,含笑应下,这才挂断。
  阮宁到家的时候,阮妈妈已经准备好了各色果子。春天的梨花冬天的糕,雨季的红果雪季的饼,三伏的井水三九的茶酥,清明的绿艾春节的团,码得整整齐齐的箩筐,沁润着油甜果香,好似一整个繁花似锦冷暖交错的四季都摆在了厨房。
  她陪着妈妈做腐乳肉,妈妈说年二十八找走街的匠人磨了刀,现在十分锋利,让阮宁切片的时候小心些。
  阮宁切着肉,妈妈炸着薄脆,小肉肉坐在板凳上,一边跷着腿一边吃果子,一会儿唱儿歌一会儿走到姐姐跟前腻歪一阵子,三人都挺忙碌。
  叔叔沏了一茶缸酽茶,坐在客厅看电视,门外有人叫卖糖人儿,他赶紧买了几支,递给阮宁和肉肉,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一直瞧着两个孩子,他们开心,他的眉眼便舒展一些。
  阮宁在家昏天沉地地睡了几天,才觉得之前读书学习的疲惫渐渐缓解了。大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叔叔和妈妈给了五百块的压岁钱,肉肉送了她一只自己做的纸蝴蝶,小家伙学着电视剧里的大侠拱手:“熊大喜羊羊乔治肉肉宝给您拜年了,拜年啦!”
  阮宁回送他一套彩色的蜡笔,笑眯眯拱手道:“海尔兄弟太阳之子奥特曼宁宁宝给您回礼了。”
  她之前给叔叔买了一盒茶叶,给妈妈买了一套护肤品,均是零零碎碎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生活费,回家前都提前备好的,做父母的怎么不知道,都满怀欣慰地收下了。
  这一顿年夜饭倒是十分美味家常,八仙桌上,满满当当地摆着各色蒸肉酱鸡烧鱼,偶有蔬菜瓜果做点缀,香气扑鼻。
  阮宁虽然年纪小,但打小养成的习惯,过年会喝一些黄酒,酒虽甜软但还是有度数的,阮妈妈起初说不准不准,阮爷爷却说将门虎女,要得要得。
  叔叔平时爱喝高粱酒,今天也拿着碗,陪阮宁喝了不少甜酒。阮妈妈也是个十分有情趣的妙人,在一旁同饮酒,只当丈夫是友,女儿也是友,痛饮之后无高低无母女。
  阮宁喝多了,也微微有了些醉意,抱着冰糖蹄髈啃了半天,又喝了碗酸辣汤,借着酒意开口:“妈妈,你跟叔叔是怎么认识、怎么相恋的?”
  爸爸去世不过半年,妈妈就和叔叔结了婚,阮宁无法不介怀。
  阮妈妈一愣,而后才放下酒杯。她说:“知道你心中有疙瘩,不刨根问底也不像我生的了。我和你叔叔打小就是同学、好朋友,但当年也就仅此而已,谁都没有过逾界的意思。后来,你叔叔去外地工作,我嫁给了你爸爸,许多年没有联系。你爸爸过世后,我同你叔叔偶然间在同学会上重逢,他是个善良的人,见我有许多困难,一直安慰我,后来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阮宁琢磨着“自然而然”四个字,心中一酸,只觉得人世变迁太快,“自然而然”跟“天长地久”对抗,“天长地久”输啦。
  有一天,她也会不再喜欢林林,如妈妈这样轻描淡写着“自然而然”吗?
  十二点春晚的钟声敲响,门外鞭炮轰鸣,阮宁搬着小板凳到园子里醒酒,风吹起时,小刘海也被吹了起来。
  亮湛湛的光。微醺的小姑娘举起手机,过了头顶。那上边显示进入了一条短信。
  短信来自俞迟,他说新年快乐。
  阮宁很开心瞧见他的短信,轻快地打着:“新年快乐,俞迟同学。”
  俞迟大概是群发,许久没再回话,阮宁是单发,愣愣地瞧着手机,也觉得自己没趣儿。
  第二天早起,阮宁拿起手机,才发现清晨六点,俞迟又发短信:“昨夜恰好在你家过年,阮大哥和阿致说你七岁还曾尿湿过褥子,我不信,他们让我发短信问你。”
  阮宁仅有的一点睡意一个激灵被吓没了。阮宁写了删,删了写,最后说:“我从小就是个爱干净的好孩子,我妈妈说,我每晚不洗澡都不肯上床呢,其实不大尿床。”
  阮宁既实诚又好面子,一句话体现得淋漓尽致。
  俞迟一直未回信,阮宁抱着手机,瞧着看着,等到下午三四点,才见他发来短信:“嗯。”
  就一个字:嗯。
  阮宁蒙了。
  “嗯”代表啥?微微一笑也是“嗯”,没有表情也是“嗯”。是上扬第二音,还是下滑第四调,一颗少女心,尽在这儿——瞎扑腾。
  阮宁干巴巴地问,没话找话:“俞迟同学,你今年过年开心吗?”
  然后又抱着手机一直看着,看啊看,等到晚上十点,他又回复:“跟过往一样,没有什么开心,也没有不开心。”
  “你什么时候最开心?”
  阮宁对这个问题很好奇。
  俞迟并没有回答。
  阮宁不大安心地睡着了,把手机扣在了枕头下面。她担心看不见手机发亮,便宁愿看不见手机。第二天醒来,从软软的枕头下掏出手机,上面并没有一条短信提示。
  阮宁发了一天呆。下午的时候,妈妈带着她逛街,走到不知名的巷角,琳琅店铺也不知是哪一家,外放了一首歌,歌中唱道:
  在深夜喃喃自语没有人像你,一句话就能带来天堂或地狱。你太懂得我,感动我从不费力,要伤我就更容易,彻底……多嫉妒你爱恨都随意,对日记喃喃自语没有人像你。
  阮宁听着听着就愣了,就难过了。
  多嫉妒你爱恨都随意,一句话对我,却是天堂或地狱。
  可见全天下爱着的人都一个模样,这模样不单从她脸上能看到。她似乎隐隐感觉到不快乐,可是让那些有一群人为之共鸣的不快乐,并不会使她变得不孤单,反而有些透进骨头里的悲凉。
  俞迟再回短信,他说:“读书的时候最开心。”
  他回答得工工整整,阮宁却答了一句更工整的话:“我手机掉马桶里了,刚捞出来。暂时不能联系了,俞迟同学。”
  自此以后,俞迟未再回信,阮宁反而心中平静。
  初四的晚上,阮静打电话给阮妈妈拜年,说是明天正好无事,上午来接阮宁去园子里住几天。阮妈妈并无一丝不悦,只是再三叮嘱阮静看着阮宁,不要让她淘气胡闹,如果乱串门,就更不好了。阮静起初听着,只觉得是客套话,便笑着答应,但是大伯母语气十分严肃认真,他向来心思深沉,不免琢磨了一番来龙去脉。
  大伯母看来是知道了些什么,或者,她本就知道些什么。
  阮静不免有些惊讶。家里对大伯母风评并不算好,出身低微,性格倔强,不识尊卑,种种都不合将门口味,且因为大伯父去世不过半年就执意改嫁而彻底惹怒了爷爷,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来往,妞妞当时坚定地跟着母亲,颇受牵累。如今她说出这番话,像是知道了他撮合阮宁和园中子弟乃至俞迟之意,话里话外似在阻拦。
  阮静倒是觉得事情棘手了。他因为当年大伯父之事,对阮宁颇多愧疚,如今想要好好弥补,竟被束手束脚。
  阮妈妈挂掉电话,并未提一字,直到晚间,阮宁带着肉肉放过烟花,回到家中,洗洗漱漱,一切安稳停当,才同女儿说起了话。
  “妞妞,你和俞迟,如今还像小时候一样要好吗?”阮妈妈似乎不经意一问,阮宁却惊讶她怎么莫名提到俞迟。她平时只是提到瞧见林林了、和林林一个学校诸如此类的话,从没提过俞姓,也没提过“俞迟”二字。
  阮宁虽有疑问,还是答了:“不如从前。”
  阮妈妈问道:“你想过为什么吗?”
  阮宁点头:“想过,但我只是猜测,也许一是时间长了,我们都长大了,因此生疏了;二是,林林当年离开之后,兴许发生了什么,使得他看淡了之前的感情。我与他相处,瞧他……恨我。只是,妈妈,你怎么知道林林姓俞的?”
  阮妈妈敲了敲小姑娘的脑门:“我们家与俞家是世交,俞家孙辈一直是女孩,没有一子,俞伯父与平素照顾他的营养师私生了一子,之后不过十月,俞家老大生了儿子,林伯母十分悲愤,为孙子取名阿迟,与丈夫决裂,并跟他打赌道,如果她尽一己之力不能把阿迟培养得比私生子俞季优秀,她便跪在俞伯父面前,磕头谢罪。可如若有一天,阿迟把俞季压下一头,俞伯父要把俞季同他母亲一同赶出俞家,并给她磕头谢罪,说三声错了。”
  阮宁听得目瞪口呆,这是哪一出。
  阮妈妈叹气:“之后,林伯母便带着刚满月的小阿迟搬出了北京俞家的园子,回到老家。我们家正巧离得近,你爷爷也经常提及,这是个刚烈的长辈,让我们得空了多多去跟前孝敬。我同你爸爸经常探望林伯母,第一次带你去,你才满三岁,那会儿我记得清清楚楚,阿迟尚且穿着开裆裤,在豆角藤下抱着小水壶给小花浇水,不大爱说话,你见他不理你,便蹲在他旁边,瞧他浇水,林伯母给了你一把糖,当日我和你爸爸临时有事,林伯母还留你在她家老宅子里住了一晚,第二日我去接你,可是瞧你不喜欢阿迟,之后便没再带你去过。等你读了小学,跟阿迟熟悉了,我与你爸爸才常带你去林伯母家拜访。”
  可如今的俞迟,与幼时身份天壤之别,绝非妞妞能掌控。细细想来,他们的身份、地位,竟从没有一天是对等的。女儿若是因此落入虎狼之境,阮妈妈倒觉得,自己这辈子真的是白挨到今日。
  阮宁彻底傻了:“难道不是,我读小学和林林关系好了,你们才同林奶奶来往的吗?为什么我的记忆出现了这么大的偏差?”
  阮妈妈微微蹙了眉头:“也许是你那会儿还小,所以不记得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
  阮妈妈心情其实并不太好,她想起了一些日夜悬在心头的事。当年林伯母去世,林林被家人接走,紧接着,丈夫和宁宁就失踪了,等他们再次出现时,丈夫已经死亡,满身是血。警方调查,丈夫死于车祸,死亡日期竟然是三日之前。妞妞满身血污,拿着两串糖葫芦,抱着丈夫尸体,并无重伤,却像是失去了意识,歇斯底里地哭着,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问她什么也不开口。
  紧接着,妞妞像是中了邪,哭醒了睡,睡醒了哭,滴水不沾,没有了生的意识,只剩下痛哭,直到丈夫火葬的时候,连哭喊都失去,完全昏厥。
  可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接受了父亲去世、林林离开的事实,之前喧嚣至极的痛苦,也似乎一夜之间蒸发殆尽。
  她本以为对这孩子算是好事,可之后,却渐渐发现出不妥来。这孩子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有些她记得,但记得不全,外人看来仿佛是自欺欺人的可笑,有些她真的遗失了,问起时只剩下茫然。
  她暗地里带妞妞去颇有名望的私人诊所张医生处看过,张医生猜测许是心理问题,催眠治疗后直笑:“你不说我只当这是个小特务呢。问她些相干的,她嘴巴紧闭像蚌壳,问她些不相干的,她倒是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回答得十分欢快。”
  张医生说:“兴许是孩子遭受了打击,自我保护起来,瞧着并不影响生活、学习,倒也不必很在意。只是,她经历了什么呢?”
  阮妈妈说:“我爱人不在了,孩子受了刺激。”
  张医生倒也实诚,着急道:“这你还让孩子回忆什么呢,保不齐惹出大病来。我也曾看过这样的病人,受到刺激之后反复回忆,无法逃脱,渐渐地,精神失常了。她瞧起来聪明着呢,不记起来反而好,等大了些,伤痛平息,再做心理治疗,效果也许更好。”
  阮妈妈咽回去一肚子的话。
  她岂会不知,孩子不记起来反而更好。
  只是,如若除了妞妞,只有天地冥灵才知道的真相,不去向妞妞问一问,她又如何甘心。
  毕竟,丈夫那样痛苦死去的时候,身边的目击者,只有妞妞一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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