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姿【二更】
桂香阵阵。身穿僧袍的颀长男子立于萧鱼身畔。
他的身边站着赵婳。
萧鱼忽然想起昔日, 她尚且年幼, 频频出入宫廷。她姑母总是要她与太子赵煜接触。赵煜脾气好, 她当然也喜欢和他在一块儿, 只是每回她去找赵煜, 赵婳定也要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的。
就像现在。
这大魏皇室兄妹, 眉眼也有些相似, 不过赵煜偏柔,而赵婳看上去要骄纵些……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 居然还能再见到赵煜。
萧鱼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秋日阳光明媚,她的皮肤白皙,这会儿看上去几乎有些苍白。心里是翻江倒海, 那浪头一下一下猛烈的拍打着她的心脏。过了很久, 萧鱼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问:“你……没有死?”
赵婳撇嘴,眼眸含着讥诮, 讽刺的说道:“皇兄福大命大, 自然没有死。怎么?你可是很失望?”
萧鱼没有说话。她哪里不懂赵婳?怕是唯有她跟着姑母一道殉国, 或者如她所愿去弑新帝, 她恐怕不会再多说什么, 只会觉得她做得这些都是应该的。而如今她嫁给新帝,过得好好的, 她看着当然不舒服。
一双眼睛看向眼前活生生的男人,萧鱼一字一句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青梅竹马, 他一向都对她很好, 她也将他当做亲近的兄长,并且将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给他,刚及笄便嫁与他。新婚之夜,还没来得及掀她的大红盖头,未与她喝过合卺酒……她穿着凤冠霞帔,坐在新房里等,等来的却是他驾崩的噩耗。
她什么都没有做,就成了一个寡妇。
十四岁的新寡。
赵煜没有看过这样的萧鱼,她是他的表妹,从小就跟着他,还未定亲时,母后就和他说过,日后是要娶她当太子妃的。她长得好看,又那么可爱,他当然是喜欢的。可是……
赵煜说道:“当初我并不知晓,会发生后来这样的事情……我以为,有母后和泓哥儿在,你会过得很好。年年,我只是想离开皇宫。”
“……对不起,年年。”
纵然有千百疑问,这会儿听着赵煜所言,萧鱼觉得,她也不必再多问。也是,他看着虽文弱,到底是尊贵的帝王,怎么可能无端端的就染病驾崩?他只是想借机脱身,永远离开宫廷,去外面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走了,她身上的担子,总是要有人替他扛的……
“皇兄。你与她说对不起做什么!”
赵煜还活着,赵婳是最高兴的。晓得赵煜藏身此处,便偷偷过来看他,兄妹重逢,本是一桩喜事,未料竟遇见了萧鱼。她一双眼眸露着皇家公主的傲慢。
看这萧鱼色若芙蓉,琼姿花貌。吉服襕裙,内穿青色鞠衣,胸背皆绣鸾凤云纹,端庄妩媚。
好一副皇后派头!
拧起柳眉,慢慢说道,“皇兄,她能嫁你为妻,本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如今却贪生怕死,委身于那叛军新帝。皇兄,是她水性杨花不知羞耻,贪图荣华富贵,短短时日便已再嫁……如此□□之人,在民间就该被浸猪笼!”
赵婳就是这性子,有人撑腰什么话都敢说,何况是先前她憋了这么久的。不吐不快。她还想继续说呢。
便见面前这娇弱皇后,抬手就是利落的一巴掌,落在了她的脸上。
“啪!”的一声。
赵婳懵了一下,之后才睁大眼睛,道:“你敢打我!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人,居然敢打我!”作势就要还手。
是赵煜立刻将她拉住。
赵婳回头,红着眼看他,道:“皇兄,你看,她动手打我!”
萧鱼只是觉得好笑,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自小就学着如何当好你的妻子,入宫之后,你忽然驾崩,你我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我做好一辈子孤老宫廷的准备……”
“替你养赵泓,教他道理,他生病,我便寸步不离的守在他的身边。你一走了之,了无牵挂,我还要替你照顾你的母后,陪她一起守着大魏江山。甚至在宫门被叛军攻入的那一刻,便是逃命,我也将你唯一的子嗣带上……”
“……你离开皇宫那刻起,我的丈夫便已经死了。”
“现在我另嫁他人,又有何不可?”
萧鱼一双眼睛微微泛红,慢慢的问:“赵煜,现在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他堂堂帝王,都能抛弃大魏江山。她初为皇家妇,甚至一日的皇家媳待遇都未曾正真感受过,凭什么要为他们坚持守着大魏?
赵煜眼眸一顿,一时有些无措。
他看着她长大,知道她向来爱笑,很少哭鼻子……她有父兄疼爱,如珠似宝,一直都过得很快乐。赵煜捏了捏手,轻声道:“年年,是我不好,你莫要难过了。”
萧鱼淡淡看他,说道:“我自然不会为你难过。就如赵婳所言,我已经另嫁他人,他虽不及你文采斐然,谦谦君子,却待我疼宠有加,磊落光明……”
从小的教导,让萧鱼每回想事情,第一想到的都是大局。赵煜未死,重新归来,于旧朝而言,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可现在,她的私心占了上风。
萧鱼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守着的春晓春茗与元嬷嬷,再对着赵煜道:“你们自求多福。”
“皇兄……”见萧鱼转身就走,赵婳实在忍不住,在赵煜耳边念叨。
赵煜没有理她。
他抬起眼睛,看着那穿着凤袍,一步步离开的身影。想到他与她大婚那日,是比眼下更娇小的身形。
才刚及笄,其实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一袭厚重的嫁衣穿在她的身上,似是随时要将她压垮。可是她走得很稳。
他站在交泰殿,看着她步步端庄,是被母后培养出来的皇后仪态。那一刻……他心里是有过动摇的。
赵煜轻轻松开赵婳的手,低声说道:“莫要胡闹。”
赵婳瘪瘪嘴。到底是听皇兄的,登时不再胡闹。
……
春晓春茗俱低着头。元嬷嬷则是跟在萧鱼身畔,她悄悄抬眼,打量着萧鱼的面容,心里有好多话想说,却都没有说。
萧鱼缓步前行,往回走。路过一处长廊拐角,便见那帝王迎面而来,步履匆匆。
走得时候没注意,一拐弯,萧鱼猝不及防的撞了上去。
薛战反应灵敏,还未看到她的脸,鼻息间刚闻到她的味道,便长臂一伸,迅速伸手将她拉住。
步子站稳。萧鱼低头,看着握着自己的大手,粗糙的、坚硬的,厚实却充满了力量。
薛战瞧着她,轻轻道:“年年……”他的眉宇拧着,严肃的时候气势压人,教人不敢直视。正想问她话,却见她未抬头,而是轻轻的回握住了他的手。
然后慢慢的低头,将脸颊埋入他的手掌之间。
那细腻温暖的触感,教薛战身躯一震。
低头看着她埋着的脑袋,薛战的双臂下意识僵着未动,渐渐的,却感到掌心一片濡湿,那灼烫的感觉,几乎都要烧到他的心尖。他呼吸一滞,继续未动。
张了张嘴,才轻轻的问:“不是嚷着要拜佛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跑出来了?要不要再去拜拜?”
她不说话。
薛战抬眼望了一眼远处的假山,而后收回目光,继续看她的脑发顶,低低与她喃喃的说:“朕从来不信佛……若年年你信,朕日后也跟着你信吧。”
锦衣卫指挥使卢希忠正跟在帝王身后,见眼下这英伟霸道的帝王,柔声哄着那年轻美貌的小皇后,似乎……有些忘了正事。正张了张嘴欲提醒,步子也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半步。
一只手却忽然横在了他的面前。
卢希忠侧目看去。见这位帝王身畔的宦臣何朝恩,面容白皙,沉稳文弱的模样。他轻轻看了自己一眼,似尊重又似提醒。
卢希忠这才站在原地,没有再往前。
……
张氏正解完签,是上上签,大吉。登时乐得合不拢嘴,又顺道替郭素宜求了姻缘,这才准备回府。
叫了身边的女儿几声,见她都未回应,张氏才伸手拧了她一把。郭素宜这才回过神,立刻叫她:“母亲。”
郭素宜端庄得体,张氏觉着自己教得很好,最近不知怎么的,总是见她魂不守舍的。
张氏看到女儿这样,就教训道:“你啊,可别这么恍恍惚惚的。”
又想起安田大人。
张氏就觉得可惜,出手那么大方,还疼人,若非儿子不同意,她早就将女儿嫁过去,也可以顺道补一补前两日儿子大婚时的用度。
郭素宜乖巧点头。她陪在母亲身畔,步子轻缓,随她一道出寺。便见身后声势浩大。
御前侍卫护在两侧,香客们都屏退左右,然后是帝王陪皇后出来,举止恩爱。
怎么会……郭素宜的眼睛陡然睁大了一些。她肯定是没有看错的。堂堂皇后,与前朝公主纠缠不清,难道他、他不介意吗?!
萧鱼被帝王扶上华车。大手亲自将珠帘慢慢放下。
在帘子放下时,正好抬头,看看对上了男人漆黑的眼眸。
萧鱼未多想。而后是马车下山的声音……萧鱼坐在马车内,心里颇有些不宁静。
元嬷嬷替她倒了一杯茶,说:“娘娘如今,可有什么打算?”刚才那人,她也是看的清清楚楚的,的确是先帝无疑。只是人死复生,元嬷嬷有些不得其解。先帝活着,对大魏而言是好事,可于她家娘娘……未必是一件好事。
她继续说道,“天下皆知,前朝先帝赵煜在新婚之夜便驾崩,娘娘,如今您已经是新朝皇后。”
那赵煜,就算活着,也只是一个死人了。
但凡萧鱼心里有过犹豫,在刚才赵婳说出那样的话,还有赵煜和她说的理由……萧鱼便觉得赵煜可真的该去死了。
枉她以为,他对她视若亲妹、照顾有加,没想到最后狠狠坑了她一把的,竟是这么一个看着良善的表哥。
不再去想赵煜,萧鱼想着方才要陪她去拜佛的薛战,这会儿未与她一道回宫,而是和卢希忠有话要说。
等等。
那日御书房薛战的话,卢希忠出来时,看她的眼神……
还有方才她进去拜佛,那卢希忠又行色匆匆的过来……
萧鱼紧紧攥着双手,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薛战早就知道了!他知道赵煜还活着,更知道……他就藏身于此。
让自己先走,他要留一会儿,并不是和卢希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谈,而是要留下来,活捉赵煜!
……
皇后凤驾离去已有片刻。卢希忠带着一行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以及随行的皇宫侍卫,全部佩刀,齐齐站在一旁,等候帝王发令。
薛战身穿玄色龙袍,立在寺前挂满红绸的祈福树下,英姿伟岸。红绸飘扬,佛香袅袅,他却是浑身戾气,眉眼肃穆。有一根绸带轻轻飘落,沾着尘土的帝王锦靴重重踩了上去。
听着身旁的卢希忠道:“皇上,已经准备妥当了。”
薛战微微颔首,应了一声。而后抬头看着立于寺院前头的佛像,慈眉善目。他薄唇微启,淡淡下令:“封山……”
“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朕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