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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不恨了

  春雨在京城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夜,顺德自国师府回公主府之后,便也在大殿的椅子上坐了一整夜,脸上的血,湿透的发,她什么都没有处理。
  直到朱凌入了殿来。他看见王座上狼狈的顺德公主,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慌张上前,一时未来得及顾上尊卑有别,两步踏上座前,他屈膝跪下,抬起的手放在顺德公主脸颊旁边,却又适时停住。
  他想要收回手来,顺德却将他的手一捧,将脸颊贴在了他已满布厚茧的掌心。
  顺德公主在他掌心磨蹭,将他的掌心也蹭得一片血肉模糊。
  “公主……”朱凌心惊,“您的伤……”
  “朱凌,我没能杀的了师父。”
  她的话让朱凌更是一惊:“大国师……”
  “他没罚我。只是将我的力量都抽走了。”她将脸把朱凌的掌心贴得更紧一点,“身份,尊位,力量,都是他给我的,命,也是他给我的,朱凌,除了这张脸,他对我一无所求,我现在也一无所有了……”她睁着眼,目光却有些空洞的看着空旷的大殿:
  “试了这么多药,脸上的疤也未尽除去,他的耐心还有多久?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一旦他放弃了,我就是变成了被他随手抛弃的废物,与外面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顺德公主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她转头望向朱凌:“不如,我以死来惩罚他吧,他要这张脸,我不给他。叫他也不能好过了去。”
  “公主……”朱凌看着神色有些癫狂的顺德,“公主莫要灰心,属下前来,便是想告知公主,林昊青回来了。”
  “林昊青?”顺德公主轻蔑一笑,“他还敢回来?朱凌,你为何没帮我将他杀掉?”
  “林昊青道,他有助公主之法。”
  “助我?他能助我何事?”
  “杀掉大国师。”
  顺德身体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转过头来,看向朱凌,眼瞳之中,怨毒再起:“让他来见本宫。”
  ……
  海床之上,长意以术法在幽深的海底撑出了一个空间,海水尽数被隔绝在术法之外。
  纪云禾在满是海灵芝的海床上躺了一宿,虽然对于深海来说,这里并没有白日夜晚之分。她悠悠转醒时,但见身侧的海床上也静静卧着一人。
  他黑色的衣袂与银色的发丝散在海床上,这一片海灵芝的蓝色光芒像极了他的眼睛。这色调让纪云禾感觉好似身处一个奇幻的空间,私密,安静,海底是不是冒出的气泡咕咚声更让她感觉神奇。
  她沉浸在这如梦似幻的光华中,看着面前这美得如梦似幻的人,一时间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纪云禾以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只觉世事奇妙的让人好笑。
  长意以为她死了,她也以为自己死了,她以为哪曾想,竟然还能有死而复生的机会,还能又再见一面的机会……
  她抬起手,指腹勾勒他鼻梁的弧度,而指尖在他鼻尖停止的时候,那蓝色的眼睛也睁开了来。
  海灵芝的光芒映在两人脸上,而他们彼此的身影,则都在对方的眼瞳里,清晰可见。
  “长意。”纪云禾先开了口,但唤了他的名字之后,却又沉默了下来。他们之间太多过往,太多情绪,复杂的缠绕,让她根本理不出头绪,也根本不知道该先开口说哪一件事。
  关于她的复生?她的遗忘?连她自己都一知半解。
  “身体怎么样?”纪云禾沉默了,长意却道,“可还觉热毒灼烧?”
  他提及此事,纪云禾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冰封之海里面来。她摇摇头,摸了摸海床上的海灵芝:“这里很神奇,好像将我身体里的灼烧之热都吸走了一样。”
  “这一片海无风无雨,便是因为生了海灵芝,方常年冰封不解。”
  “为什么?”纪云禾笑道,“难道,这些灵芝是靠食热为生?”
  她眉眼一展,笑得自然,她未在意,长意却因为她的展颜而微微一愣。
  长意此前见阿纪,怀疑是她,但因为冰湖里纪云禾的存在,所有他又坚信不是她。到现在确认了,坐实了,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灵动的说话,谈笑,与以前别无二致,长意霎时却也有一种在梦中的恍惚感。
  这几月时间,恍如大梦一场。
  “怎么了?”见长意没答话,纪云禾问。
  长意回神,答的却是她先前的问题:“海灵芝可以算是食热为生。所以服用海灵芝,可解你热毒,但热毒复发,单单一株难以消解。”他说着,将自己的情绪与动容尽数隐忍,“你需得在此处海床修养几日。”
  提及此事,纪云禾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记得你与我说这些日子不能动用功法,我确实也有注意,却是不知,在梦中……”言及至此,纪云禾倏尔愣了愣,脑海间,闪过些许梦里面的画面。
  她现在记起来了,也知道梦中与自己说话的便是大国师那传说中的师父,宁悉语。但是……
  她先前是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才让她在梦中动用了功法了来着?
  纪云禾皱了皱眉头:“……脑中太多事……我想不起来梦中为何要动用功法了。”她看着长意,“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长意默了片刻,从海床上坐起身来:“不麻烦。”
  比起让他接受纪云禾连尸身都被岩浆摧毁这件事,如今的状态,再好不过。
  这听来淡然的三个字让纪云禾愣了片刻。若她没记错,在她“死亡”之前,她应当没有将当年的真相告诉长意。
  而她身死之后,知晓真相的人无非就是林昊青、顺德公主与国师府的那几人,另外还有一个一心想让长意忘掉她的空明。
  这些人,没谁会在她死后,还嘴碎的跑到长意耳边去嘀咕这件事,让他知道个没什么用处的“真相”。
  那长意而今对她的态度就很令人寻味了。仔细想想,包括之前她还没有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长意的种种举动……
  “长意。”她倏尔开口,“你为什么说……不恨我?”
  她的问题太直接,但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长意避无可避,亦或者,长意也根本不想回避。
  长意转过头,蓝色的眼瞳在海底闪着与海灵芝同样的光芒:“因为不恨了。”他道,“没有为什么。”
  他的回答也过于直接,令纪云禾有些怔然,她以为,依照“受伤”之后的大尾巴鱼的性子,说什么也得给她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他没有,他不再曲折迂回了。
  纪云禾也微微坐起身来:“我背叛过你。”
  “嗯。”
  “杀过你。”
  “对。”
  “你坠下悬崖,空明和尚说,你险些没了命。你花了六年时间,在北境……想要报复我。”说到此处,纪云禾也忍不住微微乱了些许心神。
  而长意依旧答得坚定:“没错。”
  “……”她默了片刻,“而你现在……说你不恨了?”纪云禾凝视着长意,眸光在黑暗之中慢慢开始颤动起来。她垂下头,心中情绪,不知该如何诉说,最后开口却是一句:“长意,你是不是傻?”
  这个大尾巴鱼,时至今日,经过这么多磨难,兜兜转转,到头来,他却还是那么善良与真挚。
  “你怎么这么好呢?”纪云禾问,“你怎么心地还是那么好呢?你这样……”她说着,看着长意的手,他的手掌,在此前解北境岩浆之乱时,被自己的术法所伤,手背掌心全是破了的小口。
  纪云禾霎时便落下了泪来,她将长意的手掌轻轻握住。
  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你会被欺负的……”
  第一次,他看见纪云禾哭了,却竟好似是因为心疼他而哭的。
  但其实长意心里却在想,他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好,心地其实也不那么善良,他……也曾险入歧途,但最后,他到底没有变成那种可怕又可悲的模样,不是因为他心性坚定,而是因为,纪云禾回来了。
  就算她不认识他,忘了过往,但她还是将他从深渊的边缘,拽了回来。
  长意抬起了手,抹掉了纪云禾眼角边的泪珠:“我很厉害。”长意道,“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提及此事,纪云禾忽然破涕为笑,她仰头,哭笑不得的看着长意:“没有哪个男人能把打女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长意也看着纪云禾,四目相对间,他唇角也微微勾起了一抹轻浅的微笑。
  时隔多年,于远离人世的深渊海底,他们终于与对方相视时,带着微笑。
  ……
  公主府殿中,林昊青被侍从引入侧殿之中:“谷主稍作片刻,稍后公主到。”侍从说罢话,恭敬离开。林昊青泰然坐与殿中,静静喝了一口奉上来的茶。
  他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声讽笑,哪怕是现在的岁月,这宫里的茶也好得令人心惊。
  不片刻,红色的人影从大殿后方行了进来,林昊青起身,还未行礼,上面便传来了一声:“行了,礼就免了,说说吧。你到这儿来的目的。说得不好,本宫便在此处斩了你。”
  林昊青本来微弯的腰,直了起来,他直视殿上的顺德公主,红纱背后,她脸上可怖的痕迹依旧朦胧可见。
  “公主,罪臣此次前来,是来解公主多年心病。”
  “心病?本宫的心病,你可知?”
  “国师府,大国师。”
  顺德公主往后一仰,斜倚在座位之上,“国师是本宫师父,你却说他是心病?该杀。”
  林昊青一笑:“若非心病,而是靠山,公主近日来,何须以邪法,吸取那般多驭妖师的灵力?”
  “我公主府还有你的探子?”顺德公主眯起了眼睛,“林谷主,本宫不曾想,你们驭妖谷的手,伸得可真长啊。”
  “为自保而已。与公主一样,我驭妖谷,四方驭妖地,在大国师的钳制之下,苟延残喘,偷活至今,莫说风骨,连性命也被他随意摆弄。朝廷之上,不也正是如此吗?”
  顺德公主微微一默。
  “公主渴求力量,罪臣冒死回京,便是要为公主献上这份力量。”
  “说来听听。”
  “炼人为妖。”
  顺德眯起了眼睛,想到那人,她神情一狠:“纪云禾?”她冷哼,“她都已经死了,你还敢将她身上的法子,放在本宫身上?”
  “纪云禾已死,但却并不是死于这药丸,而是死于多年以来的折磨。”
  提及此事,顺德公主仍旧心有余怒:“死得便宜了些。”
  林昊青恍若未闻,只道:“纪云禾生前所用药丸,乃是我父亲所制,不瞒公主,大国师以寒霜掣肘驭妖一族多年,为寻破解之机,我父亲私下研制了炼人为妖的药丸,寒霜只针对驭妖师的双脉之力,若炼人为妖,寒霜自然对那驭妖师,再无毒性。父亲将那药丸用在了纪云禾身上,以抵御寒霜之毒。只可惜未至结果,父亲反而先亡。”
  “我随着父亲的研究,继续往下,几乎以快成功研制出炼人为妖的方法,只是,我还缺少一个东西。”
  “少什么?”
  “寒霜的制药顺序。”
  “哦。”顺德公主一声轻笑,“原来,当初我让你去北伐,你向我提要求,要寒霜之毒,说着是方便你去掌控四方驭妖地的人,原来,是拿了我的药,去做自己的事。”
  “此一时非彼一时,公主,我当时对公主是有所欺瞒,只是如今,我与公主,皆畏大国师,何不联手一搏?”
  顺德公主静默许久:“三天。”她道,“你做不出来,我便将你送给大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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