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

  宋竹每回见到萧禹,不大不小都要吃个亏——这还不算完,紧跟着必定是要受他的连累,或是被母亲打手心,或是又受了同学的冷遇,总之必定是要搞出事来的。这几个月下来,她就没在萧禹身上找到过好字,说起来在颜家的那一番待遇,也是因为颜钦若看到了她和萧禹说话。虽说不能怪他,可真要计较起来,说萧禹是个灾星也不为过,闹得宋竹现在对他都有阴影了,一看到他,周身的本事十停里有九停感觉都施展不开,分明被他毫无理由地凿了一下,可连斥责的底气都没有,虽是不高兴,却也只能皱着眉低声斥上那么一句而已。
  待得听到萧禹那惫懒地,“粤娘妹妹,你好哇?”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现在别人家的地头上,她简直都想跺脚了,“你叫什么呢!仔细些!”
  此时龙舟竞渡已成白热化,众人均看得全神贯注,他们两人又站在人群角落,身形完全被兄弟姐妹们遮挡了去,并不虞被长辈们看见,因此萧禹的姿态并不是那么正经,他斜斜靠在柱子上,一只脚还弯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听见宋竹这话,更是一伸舌头,笑嘻嘻地道,“对不住,我倒是忘了,我们这三妹妹最是怕羞,很忌讳被人知道了小名去的。”
  宋竹听他一说,顿时想到两人初见面时,自己让三哥别叫自己小名的那一幕,知道当时的羞涩,已经落入萧禹眼里——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她的脸蛋已经是一片灼热,想来定是透了红,她不禁更添了几分不自在,低声埋怨道,“知道了还叫?被别人听去,又是故事——你总嫌害我不够惨是不是?都是因为你,我和颜姐姐如今也闹了生分,你难道还不如意,还要来坑害我吗?”
  萧禹神色微动,倒是没有装傻,他道,“我知道……大表姐都和我说了,这件事是我连累了你。”
  他要是砌词狡辩,宋竹肯定是要动情绪的,和他辩论几句都难说。此时萧禹大方直认了下来,她倒有些过意不去,反而说道,“算了,你和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要怪,就怪你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吧。”
  拿白居易的诗句打趣了萧禹一句,她自觉有趣,不禁微微一笑,方才问道,“你也是明日回去么?”
  萧禹点了点头,“你呢?”
  “三姨说让表哥送我回去,”宋竹道,“不过表哥也要读书,也不知道家里会不会让叔叔来接。”
  “那我和你们一道回去吧,”萧禹便道,“要是你们家来人接也罢了,若是无人来接,也别麻烦贵表兄多跑这一趟了,还是功课要紧。”
  两家关系是通家之好,萧禹便如同宋竹的兄长,如此安排并无越礼之处,反倒显得他十分老道殷勤。宋竹心中却很有些矛盾,一方面,她也为萧禹的安排打动,一方面她又有些讲不出的古怪情绪在心里滚来滚去的,让她禁不住都要现出扭捏之态——只是此时身在范家彩楼之上,却是要竭力控制自己,不可露出异态。
  “嗯……”她长长地应了一声,又觉得自己有些无礼,便端正容色道,“多谢三十四哥想着。”
  只是萧禹这人,也让人很难对他有什么尊重情绪,这不是,才办了桩好事,让她对他有些改观,不过一刹那工夫,唇边又挂上了若有若无的坏笑,仿佛正酝酿着什么坏主意,宋竹心中才起了警戒,他这边一张口,果然就没好话。
  “话又说回来了,你该拿什么谢我?”萧禹双手环抱,倒是有点恶少的感觉了,“要不是因为我,颜娘子未必会邀你来洛阳,你要是不来西京呢,又怎么有今日的风光?——你别以为我是从表姐那里听说的,我昨日寻些老朋友一道玩耍,连他们都问起来,知道宜阳宋家的三姑娘,漂亮得仿佛天仙化人,一见面就把越国夫人都给迷倒了,当场就要说回去做孙妇呢。”
  宋竹听他一说,登时勾起了刚才在余家彩楼所受的屈辱,面上神色,不觉就是一变,还未及说话呢,萧禹已是诧异道,“怎么?为什么忽然沮丧起来了?”
  说着,他已经放下手臂,站直了身子,脸上神色也转为严肃,一双眼直盯着她,仿佛是要看到她心底一般。
  宋竹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底不禁就是一酸,仿佛是见了靠山一般,倒是比刚才在余家彩楼上还要委屈,想要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萧禹知道,让他给自己做主。——只是她毕竟是宋家的女儿,虽然平日里率性跳脱,终究脱不了大格儿,这念头才一掠过脑海,她便想到,“今日是端午正日,我不该说丧气话,再说,背后也不好道人短长,不论余夫人怎么不尊重我,余留守倒对我很客气,似乎不便对个外人细说这些事。”
  “……也没有什么。”她闷闷地道,终究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在宜阳县里住了那些年,本是很想到洛阳来见见世面的。可到了洛阳以后我才发觉,我还是更喜欢宜阳……”
  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这实在是自己的肺腑之言,甚至于说,这语调里浸透了自己本不该流露的委屈。
  “怎么?”萧禹果然沉下脸来,丝毫没有错过她的情绪,“难道有人给你气受了?”
  前舟未至,远处洛水之上又发了新舟,众人的情绪已经膨胀到最高点了,可萧禹似乎半点都没被打动,他的神色迅速地阴沉了下来,往日总带了笑的讨喜俊颜,如今却满是风雨欲来,也不继续逼问,而是低声推算道,“初三日颜家生日以后,初四你到了姨家,自不可能有人给你气受,初三日我听表姐说了,也没人把你怎么地了。难道是今日么?方才我听见大姐求了齐国夫人去接你,可那人走了许久你才过来,中间耽搁的时间太长,有些不对……难道就是刚才,你被旁人接去说了话,在那里受了气么?”
  宋竹看着他严肃的脸色,不知为何,心中居然有些畏惧,此时听萧禹快速推断,更为他思维的敏捷所慑,竟兴不出否认敷衍的心思,而是老实承认,“刚才是去了西京留守余家的彩楼……”
  话头一开,这话匣子打开得也就很容易了,宋竹一边说,心中一边就涌起了委屈的情绪,“从来也没有过来往的人家,指名就要见我,本是一家人一起来的,就让三姨和我过去,表兄弟们都留在原处,别说我们家了,连三姨家也不是他的下属,如此颐指气使,叫人好生不舒服……到了彩楼上,更是讨人厌得很,瞧着我就像是瞧着个稀罕的物件,又像是只难得的小狗,言行中高高在上的态度……唉,我说不清,你说什么我出名了,我才不想出名呢,在那些贵夫人眼里,我就像是个……瓦子里卖艺的倡伶,哪里还是个儒门闺秀呢?”
  一边说,一边不觉红了眼睛,心中十分委屈难受,可又不知该如何倾吐——她更是明白,自己也不该再往下说了。她们宋家现在最显赫的二叔宋谚,也就是个地方知州,和西京留守比,还差了好几个档次,在旁人眼里,多半会觉得余夫人把她接去说话,是爱了她的人品,她非但不应该抱怨,反而应该对这份青眼多多感激才对。毕竟,天下间的才子才女,她们的名气,不也就是在这一次次接见中涨起来的吗?
  好在,萧禹并未觉得她忘恩负义又或是如何,他仔细地听完了宋竹的叙述,面上倒是出现了一丝笑意,稍作寻思,便略带了宽慰地道,“你别难过,我和你说这里头的缘故——余留守出身微贱,全仗着岳家扶持,方才能读书中举,他念着旧恩,对夫人一向十分纵容。可偏偏他岳家也就是商户出身,余夫人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又遑论礼数?在东京时也不知闹了多少笑话,是个有名的浑人。她今日对你算是客气了,倒不是有心要看轻了你去。”
  且不论真假,宋竹听了这话,心中倒是稍微气平了些,也是若有所思,“难怪方才三姨都不怎么搭理她。”
  “正是了,你可千万别做刚才那样想,虽说洛阳大户人家的做派,有九成都是你肯定看不惯的,但只要是书香世家,行事再怎么都有分有寸。你瞧你在颜家,就是旁人要刻薄你,不也得遵循一定的规矩吗?只要规矩还在,你这样名儒世家的姑娘,肯定都是最受尊重的。”萧禹望着她认真地道,“怎么会把你当作是什么杂耍戏子呢?快别多心了。”
  被他这样直直地、认真地看着,宋竹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承受不住的感觉,又仿佛萧禹说的,就好像是天子的金口玉言一般可信,她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心中倒是稍微开朗了一些,勉强露出一点笑来,轻轻点了点头。
  萧禹见她如此,神色这才松懈下来,他偏头想了想,又沉吟着道,“不过,余夫人以前对谁无礼,也不关我的事,今日犯到你头上,那就是她倒霉了。你且等着,今日的事,我记在心里了,待我回东京以后,一定为你出了这口气。”
  宋竹被他这一说,心中思绪奔涌,一时想:“这人原来如此睚眦必报吗?这样的事也要记到几年后回东京?”
  一时又想,“什么叫做我且等着,他记在心里了。我是被她冒犯了不假,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忽而又想起来,“余留守对我总算十分客气,若是他被牵连了,似乎又有几分过意不去?”
  想到这里,她忙道,“算了,终究是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过去了就过去了吧,又何必记上几年?再说……余留守总算也挺有良心的,没来个富易妻、贵易友……你便别和他们为难了吧。”
  萧禹冷笑了几声,并不说话,宋竹看了,哪还不知道他没听进去?她赶快说,“我说是真的,虽说余夫人对我不客气,但余留守却又还好……”
  说着,便把余留守的一些行动说给萧禹知道。
  萧禹听了,倒是又露出坏笑,嘿嘿笑了几声,方才道,“哦,这么说,余夫人倒真不是诚心要欺压你了……连余留守都特地进来见你,我看啊,他们是看中了你做新妇了。”
  “你怎么嘴里老不脱我的婚事?”宋竹真有些不自在了,她恼怒地白了萧禹一眼,想到自己在山道上对他发的那通火,更是平添了许多生气,“我知道我落了把柄在你手上,被你看破了……可你也不能老这样说我吧?”
  她压低了声音,又道,“……就是要说,也得看看场合啊!”
  萧禹倒是没继续取笑她,而是正容说道,“我不是笑话你……”
  正说着,彩楼上忽然爆出镇天喝彩,完全把他的声音淹没——原来是龙舟到了终点,又是西城赢了。这一轮已是终局,西城三战两胜,赢了今年的比赛,因此一排彩楼都是欢呼雀跃,彩声不绝。
  宋竹和萧禹面面相觑,却是都有了几分无奈——本身彩楼上就很嘈杂,两人要维持音量较低,还要被对方听见,已经不易,现在倒好,完全没机会再说下去了。
  眼看热闹稍歇,众人纷纷回归原位,萧禹只匆匆和她说了一句,“明日再和你说。”便钻回了屏风那面,宋竹跟着范家姐妹一道回了座位,心中还惦记着萧禹没说完的话。
  ——不知不觉,她心中已是暗暗希望,家里明日别派人过来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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