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理

  宋竹有个优点,就是她这个人虽然天资一般,但心志还算是坚定,认定了的事,很少会想着放弃,怎么说都要努力一番,尽过人事才能安心。在学业上是如此,在婚事上也是如此。既然肯定了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想要嫁给萧禹,她也就不曾哀叹抱怨自己喜欢非人,而是切切实实地开始为自己的婚事谋划了起来。
  主要是也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如今已经是有人陆续开始写信来提亲,虽然现在的这些人家,只是徒负富贵之名,实际上未必能过得了父母这关,但万一明日又来个二姐夫一般各方面都很理想的人家呢?她今年十三岁,十五岁正式说亲,其实余下给她的时间,也就只有两年了。
  在这两年里,她要做到什么呢?
  宋竹思考良久,先在纸上落了一笔:让萧家上门为萧禹提亲。
  倒不是说她就一定要男方上门,实际上如今风俗,很多时候婚事都是由女家做主的,女方登门说亲,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宋家的情况相对要特别些,拿不出多少陪嫁,本身又不乏求亲者,所以也就不曾主动对外登门提亲。毕竟,若是按照世间风俗,女方登门提亲,男方是可以问嫁妆的,即使萧家不问,过门以后妯娌也难免比较,她宋竹也不是大姐、二姐一般的才女,嫁妆太少,在妯娌间天然就低人一头。——宋竹本人是看得不太重,只怕爹娘心疼她,考虑到这一层可能,先就不肯上门去问萧家了。
  而若是萧家主动来求,那就不一样了,即使族里有声音,宋竹的底气也是足的:求亲以前,不就知道我们宋家嫁妆少了?这还要主动来求,可见萧家看重的,本来就不是我的嫁妆。
  该如何让萧家上门呢?这就很容易地跳到了第二点:让萧禹也喜欢上她。
  她瞪着纸面,想了半天,想到两人相识以来,在嬉笑怒骂以外的那些点点滴滴,唇边不由浮现微笑,心中暗想,“也许……也许三十四哥心里,也是挺喜欢我的,从许多事上,都能看出些端倪来。”
  对此事她无甚头绪,便先放到一边,又是托腮沉思了起来:萧家在南北之争中,一直是不偏不倚,虽然许多族人有偏向北党的苗头,但望海侯却从未明确表态。再加上萧传中师兄是父亲的得意门生,而且之前萧家还想来求三十二哥,母亲回绝此门亲事,也不是因为萧家在朝中的立场,而是因为二姐不适合公侯人家的生活。这对她的心思,其实是好事,眼下整件事的难点,其实就只剩下萧家和自家的态度了。
  以爹和娘的性子,若是认为自己过门以后,没法过宁静安详的生活,这门亲事便不会应下来,即使她本人情愿也是无用。而要让爹娘认为自己过门后能过上好日子,一个,是萧禹本人的人品和能力,还有一个,就是萧家对她这新妇的看重了。
  第一点……没什么好担忧的,虽说三十四哥有些坏脾气,但总的说来,他聪慧勇敢、缜密细心,办起事来体贴周到,将来中了进士以后,必定前程似锦。即使因为出身外戚人家,仕途上成就不会过高,但宋家倒是不会在意这个。萧禹本人,肯定能过爹娘这一关。
  至于第二点么……宋竹想了想——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当年萧家来求二姐的时候,态度就很诚恳,其实说穿了,不就是因为二姐有名吗?
  只要她也有名……唔,不对,她现在已经很有名了,只要接下来的两年里,她更加有名……
  虽然这有些沽名钓誉的嫌疑,但宋竹并不像宋苡一样拘泥,这心虚的念头只是在心里一转,便又是理直气壮:我也不图名牟利,只是想要为亲事铺铺路,对得起天地良心。
  唔,那该怎么获取更高的荣誉呢?
  想了半日,宋竹忽然间发现——她现在其实就等于是走在了聚集名声的阳关大道上了。前后两次去洛阳,每去一次,美名都更响亮一些,提亲的人也就更多一些。只要娘还会安排她去洛阳拜访、做客,等到两三年以后,她的名头,说不得也不会弱于两个姐姐。毕竟,世人对于美貌的兴趣,仿佛更高于才学,如今宋家来客,许多长辈都是指名要见她而非二姐,见了以后,更是少不得连番的夸奖和赏赐……实际上,她已经是在享受名声带来的好处了。
  娘……还会安排她去洛阳吧?
  一股隐隐约约的明悟,从宋竹心底浮现而上,之前无法理解的大小事情,就像是一把明珠散放在心底,如今终于找到了一条线索:娘无缘无故地打发她去洛阳参加颜钦若的生日会,从洛阳回来以后,家里回绝了萧家的三十二哥,娘对她隐隐约约说的那些在东京大户人家生活的艰难,还有家里对萧禹非同寻常的关注,父亲对他的偏爱、点拨,甚至是家里和萧家走得极近的脚步,二姐、三哥对萧禹的态度,乳娘几次问她亲事的态度,又爱引着她说萧禹……
  自小她就知道,自己的天资,在家里只能算是一般,家里多得是人比她聪明,是以宋竹现在也不算太过惊讶,只是很觉荒唐——原来,竟是早在她本人察觉之前,娘就看出来她对三十四哥那份朦朦胧胧的心思了?
  也是在她本人明白以前,娘就开始为她的心思铺路了?难怪,周家那个周霁,各方面都是不错,说起来比三十四哥只强不弱,但家里压根就没对自己提过周家的亲事,原来,是早就为她看好了三十四哥。
  既然家里人也觉得三十四哥好,那么她最后的一点担心,也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家里人觉得好的,那便一定是好。萧家固然也许如母亲所说的,不是宋家这般的人家,但起码也有个范家的水平,万万不可能是余家、颜家的家风的。
  那么,只要顺着家里人铺好的路往下走去,一切……应该也就能顺顺当当的了吧?
  宋竹忍不住冲着空气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虽然在她长大以后,家里人很少和她搂搂抱抱的,但身在家里,她却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自己正被父母兄姐的关怀紧紧地保护着,从未有感到孤单寂寞的一刻。
  “既然如此,我也要抖擞精神,万万不能太懈怠了。”她旋即又是转念一想,“萧家的家境,毕竟要远胜曾家、薛家,说不定为了我在萧家能立稳脚跟,爹娘会多为我筹措一份嫁妆。固然家里现在也不差这些钱,但最好也别在我身上破例,我的名声越大,萧家越想说我,将来爹娘对我也就越放心,我自然也就能和爹娘说,不必为我破例。”
  把一切勾画妥当,她顺手团了涂写过的白纸,凑在烛火上,让它燃着了,免得留下纸团被家人瞧见,脸上过不去。宋竹撑着脸盘,望着一缕青烟从纸上袅袅升起,仿佛透过这烟雾,看到了将来的种种景象,她的唇边,不觉也就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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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昨日宋竹的迟归,差点累得她没法回家——平时她不是跟着宋先生,就是跟着二姐她们。而昨日两边都以为她跟着对方走了,是以都自行回家,若非在途中恰好碰上,根本都不知道宋竹还被落在了女学里。
  当然了,家常过日子,谁也不会把时间掐得很紧,再加上宋先生也不知道宋竹是何时从后山回去女学的,所以宋竹消失的那小半个时辰竟也无人问起,顶多只是被绕回来接她的三哥宋栗宠溺地责备几句而已,家里谁也没把这当了一回事,倒是闹得宋竹这里有件事难以处断:陈娘子和她表兄的事,是否该和母亲说说呢?
  陈娘子不忘初衷,一心系在表兄身上,宋竹私心里,对她是很佩服、很同情的。不过这件事坏就坏在陈家如今看来是反对两人见面,如今这样还好,若是万一陈家真要悔婚,又或者她表兄下一科落第,陈娘子心一横闹着要和表兄私奔,此事对书院来说,影响就很不好了。——这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担忧,从唐至今,淫奔之风是屡禁不绝,每年都能听到某处的小娘子,因为家人看管不严,自己又不经世事,被轻浮无赖诱拐私奔的事。前朝白居易还写过《井底引银瓶》,告诫女子不可轻易私奔。到了本朝,由于榜下捉婿的习俗,越是富贵人家,小娘子闹出私奔之事的几率反而还要越高。
  思来想去,宋竹倒也觉得还是该和家里人说一声的好,将来若是陈娘子表兄落榜,陈娘子又是举动有异,那么届时家中顺理成章也就会有所处置,免得其为书院名声带来瑕疵。因此这一日,到母亲身边上女红课时,她便是一边刺绣,一边对母亲解释起来,“……那日回来迟了,其实是因为……我和三十四哥前些时日拌嘴了,三十四哥来和我赔不是,我们说话时,不意遇到陈娘子和她表兄,又不便出去打扰,所以才耽搁了那些时候。”
  小张氏手里针线一顿,倒是未问陈娘子,先道,“拌嘴?以你素来的脾气,我倒不知道,你竟会和人拌嘴?”
  宋竹一般很少对家里人撒谎,顶多有些事,是不问不说。不过今日她却大觉很难坚持自己的一贯做法——虽然也知道家里人应该是颇为中意萧禹,但要她一五一十地和母亲交代她同萧禹之间的那些小儿女情状,宋竹实在也觉得拉不下这个脸。其实,现在想想,大概从一开始,和萧禹有关的事,她愿意和母亲说起的,也就不是很多。
  “唔,反正也就是口角罢了。”她含含糊糊地说,“三十四哥有些小孩儿脾气,在东京时想必又被宠惯了。过了一些时日,他自己想通了来赔不是而已,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论如何,他的心毕竟都是好的,我早也不生气了,只是他还瞎担心罢了。”
  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母亲含笑望来的一眼,仿佛是大有深意。宋竹不禁心底发虚,只怕她寻根究底,还好,母亲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是这样么?”
  便不再问,而是问起了陈娘子和她表兄的事,“陈娘子今年,过了十五了罢?”
  过了十五岁,除了未婚夫以外,就不好私下同外男独处了。当然公开场合不在此限,私下一大群人在一处说话,也不是特别犯忌。宋竹道,“今年刚满的十五岁……”
  她也没说陈娘子和表兄的亲昵,只把对话和母亲说了,小张氏听了,也没别话,只说了声‘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宋竹心底,也就松了口气:母亲自然会和父亲提起,从她的反应来看,也未必会对这两人有什么严厉的举措。
  余下的课程,两人便不再说闲话,只是专心绣花,等到宋竹收拾东西准备告辞时,小张氏才若无其事地说,“论罪断案,论行不论心,择人交友,论心不论行。人谁没有做错事、说错话的时候?不要揪着人家的错处不放,只因为一点小错,便同人疏远了,责人宜宽、责己宜严,这句话,你回去好生琢磨琢磨。”
  宋竹面上一红,明白母亲怕已经是看破不少内情,只是不说穿而已。不知为何,她忽然有几分害羞,匆匆忙忙地应了一声,回过身子,便是疾步出了屋门,速度之快,也是平日罕有。
  小张氏目送女儿的背影消失在屋门口,忍不住也是微微一笑,她打开抽屉,将周家写来的提亲信来回看了几遍,又寻思了一会,方才是将此信郑重折好,收入了一个匣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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