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篇

  太子去世的消息,随着邸报的刊发送达,不出半个月,就已经飞遍了大江南北,当然了,在洛阳这样的地方重镇,甚至还要更早于邸报到达的时间,便已经有小道消息送了过来,头天早上刚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洛阳周边该知道的人家,就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甚至就连太子的谥号,都已经有了几种说法。
  这便是国朝的特色了,在国朝以前,皇宫里的消息,和士大夫们的联系从来都没有这么紧密,最离谱的时候,甚至连福宁殿里的私语,都会流传到外臣耳中,再被外臣理直气壮地质问回官家脸上。当然,在国朝以前,也没有天家会如此理直气壮地豢养着一帮皇城兵马司的探子,明目张胆地打听、监视着重臣之间的往来。
  这保密和刺探之间的斗争一直很激烈,随着今上登基,宫中暂时占据了优势,不但福宁殿里的消息难以外传,就连东宫内事,外臣也少有得知。比如如今的太子,他的病是如何在无声无息之间重到这个程度的,地方上的臣子们,就都毫无头绪。
  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官家已经四十岁了,平时身子也不算太好,以后生育的可能,已经很是渺茫……大有可能是从宗室近支中过继子侄,以备日后继承大统。
  说起来,这天家的子女运也的确是够差的了,都说是因为如今天家的这一支血脉得位不正,福宁殿里积聚了不少怨气,是以皇宫里就很少有能养大的婴儿。就说如今的官家,几个亲弟弟都是有儿有女,虽然并未都养到成人,但一家一两个男丁还是有的,哪里和官家似的?在潜邸生的大哥,襁褓里夭折了,二哥养到三岁,夭折。四哥、五哥都是发痘夭折,好容易一个六哥,眼珠子一般养到十岁,自小请了御医调养身体,泡药汤、习武,连书都不叫读,就怕消耗精神养不大——十岁那年一封太子,好了,当年秋天就染了风寒,久病不愈,转成了肺痨。
  更为不祥的是,太子也不知为何,自己就一门心思地认定,‘我不是你们家的人,养不大的’,竟是自己就断定自己活不了多久。当时此事一经传出,重臣纷纷都感到不祥,这不是?勉强拖了八年,到底还是不成,都没养到二十岁,还不算成人,果然就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太子为储君,在官家身子也不算好的情况下,虽然太子尸骨未寒,但已经没有多少人关心他的谥号了,更没有多少人怀念他在时的聪慧与贤明,从南到北,从朝到野,不论是北党、南党,又或者是两不沾的纯臣,现在在想的都是一件事:下一个储君,该从哪家选拔而出呢?
  自然,也就有许许多多的小道消息应运而生,如柳絮一般,在国朝广袤的土地上随风飘扬,撩拨着士大夫们的心情,而宜阳书院身为天下政治漩涡的一大中心,也是怎都不可能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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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相公也是一直把我瞒在了鼓里。”萧明氏不几日就上门解释,“也就是昨日,他方才匆匆打发人来接了我去说明原委。若不是洛水春汛太急,他不敢离开大堤,今日,该是他亲自来向先生、师母和老安人请罪的。”
  从她眉宇间的歉意来看,萧明氏并未说谎,的确也是这几日才得知真相。小张氏和姑姑对视了一眼,微微笑道,“安娘何须如此?想来,玄冈会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缘故在,我们又怎么会不由分说地责怪下来了?”
  “正是。”萧明氏松了口气,忙是将此事原委细细道来。“我嫁入萧家为新妇以后,虽然也曾去望海侯家走动,但男女有别,倒是未曾见过三十四哥。玄冈当时在京中和谁人往来,也不曾过问。也是昨日玄冈说起,我才知道,原来福王家的那位七哥,的确也和望海侯这个舅舅感情不错,经常前去玩耍,曾和玄冈在望海侯府见过几面,因彼此也算是亲戚,再说,如今宗亲子弟,其实也不算什么,玄冈当日也就把陈七哥当做了表亲家的弟弟,来往了两三年,彼此感情投合,也真是结下了深厚的兄弟情义。”
  她显然一边说,一边在回想昨日萧传中的解释,即便是回想,面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少许惊容,醒了醒神,方才续道,“直到两年前玄冈接任宜阳知县时,望海侯忽然将他叫去说话,玄冈这才知道,原来这陈七哥和先太子,是同月同日生,说来也巧,他是福王七子,家里都叫七哥,再加上又和先太子是同月同日生的,襁褓之间抱进宫中时,先太子便极是喜欢他,说他和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自小就是另眼相看,到了三四岁,更是长期住在宫里和先太子做伴。因此不论是福王府上还是望海侯府上,对他都是另眼相看,不同于一般的宗亲子弟。”
  “若只是这般,那倒也罢了,可偏偏先太子十岁上染了痨病,您也应该听说了,先太子生来仿佛就有佛缘宿慧,得病之初,仿佛就认定自己是好不得的,不能在天家养到冠礼……”萧明氏说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自然了,这样的话,官家和圣人根本就不愿听,也不许太子说,只是咱们私下说一句——这肺痨是绝症,本也治不好,先太子天年不永,倒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自那以后,先太子便把七哥送出东宫,不许他再进宫常住,说是不让他也染了肺痨,又做主给七哥安排了许多课程,言行之间,对七哥的期望是很高的,大有日后把一切都托付在七哥身上的意思。”
  “您也知道,朝中这些年来,南党、北党相争,包括官学、南学、北学,也是争得厉害,大有百家争鸣的意思。官家是略略倾向南学和南党,”萧明氏此时是更多了几分黯然,“但太子本人,在政事上从来不言不语,只能说从学术上,似乎是对宋学更有好感。只是在京中,几派彼此攻讦甚剧,都有些互相抹黑的意思,让七哥冒用萧三十四哥的名字,来宜阳读书,就是先太子的意思——起码,玄冈本人就只知道这一层,至于上头是否还牵涉到官家,那他也不敢多说……总之,先太子不欲让七哥暴露身份,因此亲自遣人往望海侯府打了招呼,又派了心腹胡教头护卫在七哥左右……”
  接下来的事,自然不必多说什么了:太子钧命,岂是萧传中可以抗衡的?再说,此事对宜阳书院也是有利无害,若是萧传中说破,被萧禹——不,被陈珚看出端倪,那反而不美了,因此萧传中也就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如今太子去世,方才为不告而别的陈珚出面解释原委,解开宋家人心中可能有的芥蒂和疑惑。
  世间竟有如此奇事,就仿佛戏文中的微服私访,也竟就出现在身边,小张氏听完萧明氏的话,也是半晌都作声不得,心中无数思绪此起彼伏,过了一刻,方才是渐渐有了些头绪,一边收拾心情,一边就含笑道,“原来竟是如此,怪道他之前不辞而别,官人回来说起,我们还为他担心,不知萧家是出了什么事……”
  宋家没有生气,这是最好,萧明氏显然也松了口气,明老安人也说了几句场面话,气氛便更是好了。萧明氏不免也和师母一家说道几句,“知道的时候,吃惊得不行,也责怪玄冈为什么不先告诉我,玄冈含含糊糊的,那意思,似乎不让他往外说的,并不仅仅是先太子……”
  对于陈七哥的近况,她却是不了解了,“虽说先太子看重,但从前先太子在的时候,自然不曾说起此事,再者,先太子也只是太子,官家的心思如何,还不知道呢。听玄冈说,宫里常年住着的,还有景王家的四哥,也是和先太子年纪相近,那位可是亲侄,到底如何,只怕也不好说……”
  三人议论了一番,萧明氏又再三为萧传中致歉,这才告辞而去——因是太子丧期内,宋家倒也不曾留饭。
  把萧明氏送出门外,小张氏又折回了明老安人屋中,两人相对良久,明老安人这才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难怪……”
  到底原来什么,难怪的又是什么,婆媳两人便是心照不宣了。
  小张氏见明老安人神色似有些许郁郁,略一思量,便笑道,“如此一来,也是解了新妇心中的疑惑——之前也是和姑姑提起过的,那提了三姐的周家衙内周霁,连国子监也不读了,到宜阳来入学,新妇心里,本来还纳闷得很……”
  明老安人双眉一轩,“看来,周家虽然和景王家四哥亲缘更近,但却是更看重这萧——这陈珚啊。”
  “听官人说,周衙内和陈珚在学中关系也很是亲密,两人时常同进同出、有说有笑,”小张氏微微笑道,“周家提这门亲事时,新妇还有些不解,您说只为了一门亲事,就把周衙内从东京国子监叫回来,是否太过慎重?如今看来,周家姿态这么殷勤,应该是早已得到了一些消息。”
  周家是太后娘家,说到消息,肯定比萧传中这么个旁支末进要灵通得多了。这景王四哥和福王七哥的入继之争,看来胜负之势,已经颇为明显,身为未来太子的授业恩师,宋学即将获得的好处,那自然是怎么说都说不尽的。明老安人的眉头,慢慢地也就展了开来,她寻思了一会,又不免叹道,“就不知道三姐那边……”
  “新妇自然会和她好好说的。”小张氏心中也是叹息,面上却不露端倪,话头一转,又谈起了周霁。“适前也未和您说过,这周衙内……”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婆媳俩不免多聊了一会,家事就耽搁了下来,当晚小张氏忙完了家务走进内室时,宋先生已经梳洗过了,手里更是拿了一张面巾,笑道,“今日也让我为你打打下手。”
  小张氏挥了挥手,笑道,“官人快别闹了,你是何等身份,哪能折节为一妇人服侍洗漱?”
  两夫妻说说笑笑,宋先生到底是亲自为小张氏揩了脸,方才坐在桌边,一边喝水,一边和小张氏闲话,“陈珚的事,和三娘说了?”
  小张氏点了点头,“三姐竟是早就知道了——她说,陈珚因和她投缘,很早就告诉她实情,只是没说他可能入继宫中的事——这倒也是自然,这原也不是他能说的话。”
  “哦?”宋先生有些吃惊,“三姐早就知道了?”
  “可不是早知道了?”小张氏想想,也是笑了,“她许是猜到了什么,还和我说呢,说自己就是把陈珚当了兄长,如同咱们家三哥、四哥是一般的,我听那声气,反倒是反过来宽慰我的意思。”
  宋家有意把宋竹许配给萧禹的事,一直都办得很含蓄,因萧家一直没上门提亲,长辈也就一直都没和宋竹挑明。以宋竹的年纪和一贯的表现来说,说她对陈珚有意也可以,说她把陈珚只当作哥哥也可以,不过若是陈珚早就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应当还是后者居多了。——国朝宗亲从来只和勋贵联姻,几乎绝不可能和宋家结亲,即使福王家有意,宋家也绝不可能答应,这一点,宋竹肯定也是明白的。
  宋先生偏头想了想,眉头微微一皱,旋又松了开来,“也罢,她如此想,那是最好了。”
  “正是,”小张氏到底是做娘的,对陈珚还有些缠绵不放,“就是这陈珚,瞒了你两年多,却是私下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身份和三姐挑破了,三姐居然也帮忙瞒着,不往外说……”
  她摇了摇头,叹道,“唉,都是不说这些了,现在说这些,终究也没什么趣味。只说这书院的事,若是官人你要进京,书院是跟着一道进京,还是留在宜阳?”
  宋先生之所以出京回乡办书院,并非是他特别喜欢家乡,而是开封争斗太剧烈,他存身不住。事实上任何一个学派若是有机会,都是希望能回东京讲学的。陈珚在书院读书两年,和他师生相得,学术上是纯正的宋学门生,若他入继东宫,请宋先生入京讲学的可能性很高,虽然不说是十拿九稳,但宋家这里,总是得先做点准备,也免得到时候诏书下来了,忙忙乱乱的,许久都动不了身。
  “此事先不用去想。”宋先生摇了摇头,眉宇间却是浮现出一丝凝重之色。“陈珚入继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的,自古但凡过继,都是由近及远,现放着这许多亲侄在,即使官家有意过继陈珚,所受阻力也不会小,再者,官家心思如何,还很难说。”
  小张氏的眉毛不免就扬起来了,“这过继之事,外臣平白无故,也不会往里头掺和吧?咱们这一朝,在皇嗣一事上栽了的大臣还少吗?怎么还有人急着往自己身上扯?”
  “你只知道陈珚到咱们书院来读了两年书。”宋先生淡淡地说,“却不知道别的——我也是今日收到老朋友的几封信,方才是知晓了这其中的一些秘辛:景王四哥从开蒙入学以后,所受的,一直都是最纯正的南学教育……”
  春寒料峭,即使还燃着炭火,屋内总也难免有几分湿冷,伴着宋先生幽幽的话语,毕剥一声,几朵灯花纷纷而落,光影波动,倒是给小张氏惊疑不定的面孔,多添了几分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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