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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灰眸与匕首

  要去的地方是兵部的档案阁,此阁位于衙门东南处,背靠竹林,衔接回廊,是去往六司的必经之地。
  案上已摆好一卷丝绸包裹的卷宗。
  戚笈卿在蒲团上坐下,打开丝绸,隐约嗅到一股淡淡的薰香味,她顿了顿,手指抚上封面的‘西潼关兵情’字样,静默半晌,才翻开卷宗从第一页开始核对,拾笔点墨,偶有批注。
  叶沉嫣站在下面候着,窥看案上敛目执笔之人,一时竟不敢分神。
  那人不管是坐姿还是动作,看似随便,实则举动间身段干净利索,想来是在战场上发号施令惯了的,稍不经意周身的气场就蔓延了开来,与她独处不到一刻,颤栗竟由心底无端漫上来。
  她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一时冲动,出言不知深浅。
  午时,戚笈卿悬笔在卷宗上落下最后一字,扫向案角的漏壶,再落到案前静默伫立的叶沉嫣,见她站姿挺直,不觉疲累,目露几分欣赏。
  此人耐性倒是不错。
  她放下笔,仿佛是在回忆什么人,回过神来竟温和的笑了笑,语气平缓:“早闻叶将军大名,说起来西潼关军民曾蒙其恩泽,此恩至今不敢忘,未曾想他的后人竟回了京城。”
  突然被提及家父,叶沉嫣心头一颤,恍惚分了下神,怔忪道:“家父临终前将我托付给袁国公,两年前袁国公回京述职,便将我调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看来叶、袁两家是世交的传闻是真的,戚笈卿几乎已经确定心中的猜测,挑了一下眉,不再多问,只话锋一转道:“烦请你跑上一趟,将兵部侍郎孙大人请来。”
  叶沉嫣怔了一下:“孙大人今日……”
  “他若有事,我可以等。”戚笈卿垂眸重新翻阅卷宗,面上挂着和善的笑意,却不达眼底:“你转告便是。”
  这已是容不得推脱半句了。
  叶沉嫣踌躇片刻已有决断,躬身行礼道:“下官领命,请郡主在此稍候。”
  说罢,便转身匆匆的走出档案阁。
  外头来往的下人,早已练就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好本事,见从里面出来的叶沉嫣脸色不对,心中惴惴,路过门口时脚步都放轻了。
  远处校场的喧闹声一哄而散,纷杂的脚步声渐往这边靠近,各回各司。
  戚笈卿起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到身后那面壁上,高堂正中悬挂一块约莫三尺长的匾额,写着四个字:忠武精勇。
  竟是与谢家的那块匾额上所写无异。
  只不过这块匾额装裱精美,字迹更加铿锵有力,写它之人当有龙威虎振的气势和心境。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它已落了许多灰,蒙了尘。
  她勾了勾唇,心中清明,自古官场上文武不和,朝廷是文官的主场,勾心斗角,玩弄权柄,你来我往的厮杀间,可笑‘忠武’二字毫无用处。
  眼前忽然闪过当年西潼关连连败退之时,孙承德奉旨前来安抚军心时居高临下眼底无人的神态,以及分明是动动手指的事,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在发放抚恤的阵亡名单里添上谢荣的名字。
  腰间长鞭横出,戚笈卿手腕一转,鞭尾直冲匾额面门,伴随着‘咔嚓’一声,受岁月洗礼的匾额不堪重击,轰然落地时断为两半。
  她已然失去了等孙承德过来的耐性,索性大步向外踏去,直冲着尚书台的方向。
  还未踏出走廊,眼尾捕捉到急窜而来的一物,戚笈卿动作一滞,急急后退半步。
  手腕还未来得及转动长鞭,一阵疾风沿着脸颊堪堪擦过,温热腥臭的液体随即喷溅而出,由来不及反应的某人全部承受。
  她迷茫的眨眨眼,先看向门框:一柄锋白如雪的匕首滴着血,穿过青蛇腹下七寸,稳稳钉进廊柱。青蛇苟延残喘挣扎,头尾蜷缩在一起撕扯,却无法撼动这匕首一丝一毫。
  由此可见,使这把匕首之人,内力不凡。
  再转头朝匕首刺过来的方向看去:
  远处许多身着兵袍的人沿着走廊前簇后拥的往这边走来,为首之人长身玉立,不紧不慢的放下抬起的左手臂,右手握着腰间的剑柄,一步一步的向她走近。
  男人一双灰眸寥沉懒散,暗芒流转,忽然抬眸落在她身上,矜傲不羁的气场一瞬间铺面而来,无孔不入。
  她食指无意识的压着拇指摩挲了一下,皱眉猜测此人的身份。
  不过转瞬的功夫,那男人已在面前站定,眉低眼慢的瞧她片刻,右手从剑柄上松开,移到她面颊上,用指腹抹掉沾染的血渍。
  戚笈卿脸色一沉,退后避开,口中一句‘放肆’尚未吐出,后颈已被人侧手一击,身体晃晃然软倒下去。
  晕过去之前,她跌进一个闷热的胸膛,耳边隐约听到那人对身后涌上来围观的人不以为意的解释:“无碍,郡主惧蛇,一时惊晕罢了。”
  戚笈卿:“……?”
  风斜雨急,屋舍窗扉半掩。
  戚笈卿又做了梦,故人,旧事,还是不肯放过被留下来的人。
  初识谢荣,是她被押往西潼关的路上,彼时路程已过半,他许是闲来无事,隔着囚车拿手往她鼻间一探,惊得不行:“死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可惜了。”
  她纡尊降贵的翻了一个白眼,有气无力的骂:“你这没文化的草包,不会用就别乱用。”
  “我这是在抬举你。”谢荣嘁了一声,咬着草秆替她畅想:“戚大将军用兵如神,你是他的女儿,日后早晚是戚小将军。”
  “喂,你以后要不就带上我,不是我自夸,我这人做副将都屈才……”
  再次见他,是在西潼关的营地内,朝廷意欲与卫族谈和,士兵举报军中有人煽动灭卫族,绝后患。
  那时她治伤之余还被逼着苦读兵书,正被戚邵武捉来抽检,瞧见被绑来的谢荣面对众人毫不胆怯,振振有词道:“卫族之急,在于没有耕地,故而卫族一日不灭,一日便觊觎大邺。”
  营中将士本就看不起京中来的绣花拳头,对此嗤之以鼻,劝戚邵武将此人驱逐,谁知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士兵来报,卫族毁约来犯。
  她永远忘不了众人脸上惊愕的神情,以及逆着光线从始至终挺直脊梁骨的谢荣。
  那时她想,日后要是做将军,谢荣会是她的副将。
  事实证明,谢荣是有诸多本事的,且与她臭味相投。
  她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谢荣更甚,两人凑到一块,研究出来的战术回回把敌军耍的团团转,气得卫族元帅宁愿自损一千伤敌八百,也要捉二人人头。
  邺朝十六年至十八年,她行军打仗唯一一次惨败,就是没有带上谢荣的那次。
  可以说,她能够迅速在军中出挑立功,此人功不可没。
  谢荣于她,是良师,是益友,是……希望。
  可于她而言这般重要的人,哪怕死后,都未能得到他所守卫的大邺的认可,这教她如何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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