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甲生
对于这次走访,发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铁铉当然是开心的。比起什么复仇,这件事如果调查出来,比什么都要“政治正确”。
“你爷爷还说了些什么?”就是黄子澄也忍不住问道。
“他叫我晚上不要乱跑,说最近不安生,有脏东西在村子里乱窜呢,我问爷爷是什么,是不是狐狸还是野狗,爷爷也不告诉我。”
脏东西?
乱窜?
晚上才出来?
铁铉与黄子澄互相看了一眼,心里慢慢地琢磨着。
当然,心里琢磨归琢磨,是绝对不会冷场的。因为对方还是个孩子,一旦冷了场,再想顺利问出些什么,可就之容易了。“对了,你们家隔壁邻居,你知道吗?”
铁铉指着隔壁问道。
其实许多时候,孩子的口供要比大人靠谱多了,特别是记性好的孩子。
并且记起有顾虑的大人,孩子们会说出他们看到与知道的一切。
“隔壁?你们为什么想知道隔壁?”
“怎么了?隔壁不是没人住了吗?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铁铉皱眉看着这个孩子,他刚才只不过是不想冷场,也不想让孩子警觉,才故意从孩子身边说起,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害怕。
“不?有人,有人……我看们过……”孩子有些疑惑,因为隔壁明明是有人住的。
“有人住?金家还有人吗?”
“不!爷爷不让说。我不知道。”
“孩子,你别紧张,我们只是随意问问……”
“你们在干什么?”
铁铉正要再下去。这时候,洗菜的老大爷进入屋内,头一转,赶紧安慰孩子:“没事,没事,不怕的。”
“老人家,你们隔壁还有人住吗?”老人进来,铁铉也没有回避,反而直接问道。他是官,这是他的权力。
“这样么?”
洗菜的老大爷看不出是喜是怒:“我劝你们,不要打听隔壁的事,否则,她会跟着你们。”
“跟着我们?老人家,你能仔细说说嘛?”
铁铉很有兴趣问道。这是他的习惯,他知道老人们喜欢聊天。不管他们聊的有多不可思议,只要你信了,听着,老人便愿意跟你聊。
“不要问,不要问。我什么都不知道。”从未有任何表情的老人突然面色惊恐,不停后退,“快走,不然,你会害死我们。”
“长者,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打听我中原百姓的现状……”
黄子澄开口道。他一开口,便自带正气,而正气是安抚人心,壮胆的作用的。
“你们不明白她的恐怖,她还在,她一直都在,她一直看着你,趁你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出现在你的面前,然后把你制成傀儡……”
“爷爷,我怕!”小孩来到老人身边,牢牢抓着老人的衣服。
“不伯,不伯,爷爷不说了,不说了。”
老人很疼孩子,见孩子害怕,也就停了话题。“对不起几位,我孙子还小,不好说这些。”
“老人家,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说。”铁铉不愿意放弃。
“我们农村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们走吧,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知道。”
然而老人拒绝了。
铁铉和黄子澄面面相觑。当老人不愿意开口,他们也没有办法了。毕竟对方是老人。中原是不允许对老人无礼的。
要走的时候,七八岁的孩子突然在背后说道:“记住,不要问了,赶紧走,要不然,她会出来,会出来,制傀儡……”
“孩子,回来。”
洗菜的老人端着菜,缓缓回屋:“孩子,我给你,做饭吧。”
“这个老金头,他什么时候有的孙子?”这时候,陈家下人喃喃自语道。
“怎么?他没有孙子吗?”铁铉问道。
“他连儿子都没有。”陈家下人说。
“或许是老人收养的。”黄子澄非常正人君子道。
人间正道,是他深信的。所以孤独老人收养了一个孩子,完全没有问题。
收养?
倒不是不可能。毕竟老人的身体看上去,还显得很好。
铁铉随意多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动。
因为他发现,那个老人,他走路的膝盖,居然没有弯曲。
要知道,平常人走路,膝盖都是会弯曲。更不用说一个昂首阔步的老人,似乎没理由走路不弯膝。
而他,则是僵直着伸出去,然后落地。
这样子,简直像是僵尸一样。
“鼎石,看什么呢?”黄子澄回头好奇。
“那个老人,走路有些奇怪,特别……僵硬。”
“年纪大了,走路难免和正常人有些差别,话说,像他这个年纪,咱们能不能走路都说不定呢?”黄子澄自嘲一笑,又说,“你放心,他不可能是僵尸。”
铁铉想了一下,觉得也对。如果对方是僵尸,应该怕黄子澄才对,因为黄子澄是个有浩然正气的男人。
“走,咱们去隔壁看看。”
黄子澄建议,铁铉便一起走了过去。
隔壁是木屋,从外表看,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了。
木屋依山而建。在风水是青山低头,育人有情。房屋外面几乎已经长满了各种杂草。
铁铉他们没有说话,而是走了过去。
中原人的建筑一直都是这样。不是依水,便是傍山。
而这个房子也因此显得生机勃勃,树叶,杂草,直接从屋中生长出来。
走的越近,越不像是房子。
从门窗向里面看去,里面有棵树。隐隐约约地还能够看到一些半成品。在适应了之后,更是发现一些已经损坏了的木偶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
不少木偶已经发了霉,当然,还有不少已经上了色的木偶放在架子上。
这些木偶由于已经上了色,上面有桐油,所以保存的还算完好。
“金家以前是演皮影的。”看到这么多木偶,铁铉判断道。
“是的,大人。听老一辈说,元人很喜欢皮影,当年元人的政务官设有八位食五品俸禄的官员专管影戏。政务官们逢年过节等喜庆日子还传皮影班进宅表演。当时的金家影戏班白天演木偶,夜晚则于堂会唱影戏,有不少人去看。
到了后来,越人突然攻破府城。烧杀劫掠。金家不少人也就死在了那里。”
说起来唏嘘。他们只是演皮影,唱戏的,杀他们干什么。
但是对于侵略者们来说,唱戏的自然是该杀的。明面上,是汉奸,谄媚元贼,他们代大明清贼。至少他们上表的折子上是这么说的。
但实际上却是他们的戏服。
华丽是他们的原罪。没有,所以便抢了。
抢的时候,再顺便杀个人。这事没毛病。他们一直是这么干的。
“大人,这里可是死了不少的人。还有人说这里闹鬼,所以没人敢来这里。”
陈家下人只在外面解释,一点儿也没有进去的打算。
“你们是谁?”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老式短打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看起来六十多岁,目光狐疑的一扫,“我是这里的甲生,你们无缘无故的,来这里干嘛?”
保甲制度是中国封建王朝时代长期延续的一种社会统制手段,它的最本质特征是以“户”(家庭)为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而不同于西方的以个人为单位。儒家的政治学说是把国家关系和宗法关系融合为一,家族观念被纳入君统观念之中。因之,便有了汉代的五家为“伍”,十家为“什”,百家为“里”;唐的四家为“邻”,五邻为“保”,百户为“里”,北宋王安石变法时提出了十户为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元朝又出现了“甲”,以二十户为一甲,设甲生。
这是基层的统治手段。如果有外人进入甲生的辖区,甲生便必须过来过问。
甲生制度在元末明初很是普及,是元朝用来控制地方的手段,直到明朝建立,才重新化甲为村。而这里,由于是越人统治,自己也就是保留了甲生制。
比起自己胡乱搞出来的制度,他们更习惯于照抄中原的制度。
当然,这个照抄,是对他们好,他们才抄的。
像是对他们不好的。比如保留中原人的自治权什么的,他们是绝对反对的。
“原来是金忠大叔。”陈家下人迎了过去,“我是陈家人,奉我家老爷之命带上国大人转转。”
陈家下人的介绍,没人觉得不对。一方是牢牢对中原人的控制,一方是对出国中原人的不再认可。
民心便是这么来的。
虽然他们是中原人,但是宣传的多了。中原也便成了遥远,是他国。
像是金忠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中原人,但是离开的久了,也就习惯了。
其实这样的事不仅仅发生在东方。西方也是。西方人便一直不承认美洲人是欧洲人。所以才有了船茶事件,也才有了美利坚的诞生。
果然,金忠点点头:“原来是上国的大人们啊,不知大人干嘛来这鬼地方了。”
他手里提着一些米和一些盐巴,瞅了瞅手里东西,解释一下:“我这是给金爷送吃食。”
这是很正常的事。古代官府不下乡,也就是说朝廷统治力不到乡下。所以乡下的士绅们便一直在自己照顾自己。特别是自家的老幼,如果没了谋生的能力,也是他们养着。
当然,他们也可以不养,但是中原人一直知道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只要有些能力,还是愿意养的。
陈家下人想了想,直接说道:“甲生大人,金家的事情,你应该知道。要不你给说说呗。”
在宗族制度下,再加上家丑不可外扬,金家的事,自然是问金家人更好一些,也知道的更加详细。
金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在做心里斗争。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金忠迟疑着,然后看了看面前的房子,“我先把油米送了,回头去我家,我和你聊聊。”
他没想好怎么回答。而铁铉二人的身份也让他不知怎么拒绝。
如果是陈家人问,他根本理都不会理。
但是上国大人。他还是不敢拒绝的。
“好。”铁铉与黄子澄同意了。中原人是不允许阻挡当地土绅给老人送粮食的。
如果他们敢这么干。中原的士林绝对会剥夺他们读书人的身份。
金忠把米和盐巴放在了老人家门口。在门口说了些什么,他也没进去,便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金大叔,干嘛这么慌张跑出来?”陈家下人有些好奇,也有些玩笑的问道。
金忠瞪了他一眼,根本不理他。他知道,由于他们金家骂了汉奸,在这郭北,他们的人缘并不算好。嗯--应该说是很差。
“民风纯朴。”黄子澄很愿意看到民间互助。
“你经常去看他们吗?”
“嗯,不过不是因为我人好,而是族里的命令。”
“怎么说?”黄子澄更满意了。他没有把功全揽上身。这样的人才是基层需要的人。
这个甲生倒是老实,有什么说什么。
“降头师,大家都是怕的。而疯了的降头师更是没人愿意靠近……”
他很老实,他告诉了铁铉他们。“如果我不是甲生,我也不会来。”
他这话说的很惭愧。甲生是元人的官,嗯--其实也称不上官,甲生最多也就是个吏,而且是帮着外人排挤自己人的吏。所以他不遭族人待见。有些事,别的人可以拒绝,他却不可以。
“原来是这样。”黄子澄他们微微点头。
农村的工作难做,他这个甲生就更难做了。但是农村许多事偏偏是代代相传的,比如他这甲生。
由于是代代相传的职务,金忠家里的条件还算不错,是一个大院子。
这是朝廷的制度。
甚至理论上,金忠的规格是大于自家族长的。
进屋之后,金忠给黄子澄他们等人倒了茶,第一句话便是朝他们说道:“上国大人,这事都过去几十年了。你们想知道什么?”
他的语气很平静。因为这事过去的太久了,久到没有人再记忆。
虽然不过才几十年,但是对这时代来说,也是两、三代人了。而且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了,又哪儿顾的上其他。
如果不是铁铉的身份,他根本就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