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再见,程厦。
后来,我终于知道老冯为什么要带着我了。
他这个人性格刚硬,认准了的事情一定要做好,说好听点是上头领导的一员猛将,说不好听点就是轴。
他是总负责人,手底下各种人也都是有脾气的,非洲的工头又特别懒,稍微说两句,一个种族歧视的帽子就给你扣下了。
他不耐烦跟人沟通斡旋的时候,总得有个自己人在中间打打圆场。
他本来想带个男的来,但是我们这一批男生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就选了我——他后来跟我说,其实没想到我能坚持下来。
我一边跟着他看图纸、计量结算,一边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跟着分项负责人跑现场,晚上还得恶补法语,非洲人意见太多了,我和老冯都听不懂,就很被动。
老冯脑子转得比正常人快,又是个工作狂,我根本就跟不上他的进度,天天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老冯骂人那叫一个难听,我们这个工程部有个大哥,一米九几的个头,让他骂得蹲在地上嗷嗷哭。
幸好,我早就练就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等他骂完就赶紧递上一杯热水:“师父,您歇一会再骂……顺便给我讲讲呗,这怎么算的这个?”
第一个月,我暴瘦了十斤。
第二个月,终于习惯了工作节奏,我,感染了沙门氏菌。
这病倒也不致命,就是折磨人,我打小身体好,这么猛烈的高烧是第一次。
躺在床上,只觉得有火在全身暴虐的燃烧。
我做了很多很多梦。
梦见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坐车毫不犹豫的离家出走了,我爸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我吓得尿了裤子,我爸红着眼睛看向我,我哭着说爸爸你不要杀我。
梦见奶奶,她佝偻着腰捡到一个塑料瓶,心满意足的笑了,然后一眼看到我和我同学经过,赶紧像做贼一样捂着脸跑了,我在后面叫着奶!奶!撵不上老太太。
梦见我电子厂的姐妹们,她们疯玩疯闹享受青春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的做题,她们嘲笑我,然后买很多咖啡喝零食,放在我桌边。
梦见最多的,还是程厦。
十六岁的他,寸头,笑容干净又腼腆,穿着校服站在菜市场门口等我,一整个城市的夕阳从他身后涌过来。
他说,我们当然不会分开啊,你浪费了一个愿望。
他说,谁瞧不起你,我就陪你加倍瞧不起他。
他说,找不到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我在呢。
他在那座海滨的城市的朝我跑过来,头发被吹得像只独角兽,露出白皙的额头。
我想朝他伸出手,可是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
是在非洲简陋的宿舍,黑暗的房间里,除了爬来爬去的蜘蛛,什么都没有。
我去厕所吐了一会,发现自己能颤颤巍巍站着了,就拿着手电筒到了隔壁。
“领导,你怎么样啊?”我问。
老冯也着道了,比我还严重,烧得意识模糊,浑身痉挛。
非洲缺乏医疗资源,大多秉承着小病死不了,大病跑不了的精神,所以去医院也没用。
我喂了老冯喝水,然后在一旁给他换热毛巾降温。他脑子烧坏了,我也得跟着倒霉。
第二天,老冯还是没好,我也没好,硬撑着帮他把要用的资料分门别类的整理好。
总工大哥说:“我原本以为你俩是那啥的关系,现在看不是啊!是一部电视剧!”
“什么电视剧?”
“大太监。”
现场又出状况,非洲工头罢工,我和工程大哥马不停蹄的跑了过去,听取工人代表意见,他们居然说,中国人看不起他们。
我们这边人脸都气绿了,他们不停地偷油,偷零件,偷水泥……干活时拖泥带水,你对一群贼怎么可能有好脸色。
如果老冯来估计会拍桌子吵起来,我耐心听了两方唇枪舌剑三个小时之后,用笨拙的法语跟他们说:你看,他们都没有看不起一位工地上的女士,怎么会看不起这样让人尊敬的劳动者呃?
为首的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很快恢复严肃,敲着桌子吼:这件事涉及种族歧视,必须得到解决。
我说:“这样,你把所有你觉得冒犯的行为全部列下来,我直接请示我们的大领导,制定中方负责人的行为准则,但是作为代价,你们必须也遵守我们制定的行为准则。”
各退一步,两方点头时,我已经觉得头重脚轻。
车还没来,大哥让我在装卸车上歇了一会,非洲的夕阳灿烂得不像话,就连尘土飞扬的工地,也显出几分壮丽。
我看见几个小孩在工地的垃圾场上跑来跑去,似乎在捡什么,工人们不断的赶他们,他们一哄而散,隔一会又会聚拢起来。
一个小孩跑过我这边,我问:“你们在捡什么啊?”
小孩们很害羞,七嘴八舌的告诉我,捡石头,石头里有宝藏,可以换钱。
我还没明白过来,他们就嬉笑着散开了。
大哥过来解释道,这些建筑废料里有铁,他们砸了石头换钱。
“这些小孩子很可怜的。”他说:“一家子都有四五个孩子,虽然普及了免费小学,多半也上不了,就这么整日的瞎跑。”
“可是砸着砸着,他们就长大了。”我说:“穷人家的孩子,有他们长大的方式。”
高烧让我昏头昏脑,我只觉得我和那些夕阳下砸石头的小孩子合二为一。
我正在砸开一颗巨石,希望里面,有足够多的宝藏。
第8章 阶级是一座高塔
老冯跟我说,阶级是一座高塔,想要爬上去的人,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打算。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刚遭到抢劫。
项目出了纰漏,老冯急吼吼的带我赶往现场,半道突然窜出几辆车把我们逼停了,我正在发蒙的时候,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响起。
是枪声。
我一直以为枪声就是电影里那种清脆的一响,可真实的枪声无比巨大,就像响在我脑子里一样。
那两个年轻的绑匪朝天开枪之后,将我们从车里扯出来,微热的枪口抵在我的太阳穴上,我想求饶,却发现自己的牙齿一直在打颤
老冯还算冷静,用英文说,我们把钱都给你,放我们走。
那个劫匪看上去比我们还紧张,一直在狂吼乱叫,可是坏就坏在我们当时出门急,并没有带多少现金。
他又去抢老冯的包。
这次,老冯没有松手。
包里有电脑,所有涉密资料和数据都在里面,损失不可估量。
可是这时候,谁能跟亡命徒较劲呢?
劫匪被激怒了,他大声命令老冯马上松手,不然他就一枪爆掉他的头。
“冯总!他们有枪!他们真的敢开!”司机哆哆嗦嗦的叫出声来。
老冯终于松开了手。
劫匪拿到包,一顿乱翻,老冯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不会吧?
说时迟那时快!老冯突然扑上去夺枪,那个劫匪一时没防备就被扑到了,枪被脱手了!
他的同伴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立即举枪瞄准了两人。
“stop!”我狂吼,举枪对准着那个同伙。
凭借着我和老冯的默契,枪脱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把它抓在了手里。
他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这么一瞬间,老冯已经把那个劫匪压在身下,而他的后背也暴露在同伙的视野里。
枪声响了。
耳鸣的嗡鸣声中,我茫然的跌坐在地上。
老冯反绑住那个拼死挣扎的劫匪,然后踉跄着来到我身边,把我的头摁进他的怀里:“没事了,没事了,冬雪。”
我颤抖着抬头看他,又看向了倒在不远处的那个黑人男孩,他痛苦地呻吟着,红到发黑的血液正从肩膀喷涌而出。
是我先开了枪。
后来调查,是那个司机出卖了我们,他知道老冯手里有钱,故意带我们走了小路,安排了两个初出茅庐的劫匪和他五五分账、
只是他没料到,老冯当过兵,受过专业的近身搏斗训练。
也没料到我是真的敢扣动扳机。
这是后话了。
我们在警察局等着的时候,我问老冯:“冯总,你不是一直教导我们,遇到劫匪就赶紧给钱吗?”
老冯瞪我:“钱能给,资料外泄的后果谁来承担,你么?”
我跟他久了,知道他就是脾气臭,胆子也大了:“我还是觉得命重要。”
老冯就说出了那句话:“阶级是一座高塔,想要爬上去的人,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他是农村出身,当兵从山沟里出来,后来又开始工地摸爬滚打,没学历没背景,能有今天,靠的就是玩命。
那天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看我实在抖得厉害,就给我点了一支烟。
“先别往里吸,就吐,慢慢地……对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支烟,他教我抽的。
烟草奇异的抚平了我紧张的神经,我居然完全没有被呛到。
老冯看着我笑了,用四川方言道:“老子就知道没看错人。”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都是骄傲的笑意。
后来虽然发生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我知道,起码有那么一刻,老冯是真心把我当成他最得意的弟子。
我也曾真心的……算了,我这人在职场上也没有什么真心。
我在非洲呆了六年,六年之后,项目顺利完成,我们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