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竹
窦宏朗踩上码头的青石板, 只觉得比船上更晃三分。管平波倒是精神抖擞, 指挥着众人卸箱子行李。略一抬头, 就看见一座华丽的风雨桥横跨在河面上, 透过桥洞, 远远看见了石竹县城的城墙。
石竹县始建于汉代, 乃西南三省通衢之水路要道, 但也因山川林立、苗汉杂居、盗匪横行,往往到了朝代末年,便起义频发。陈朝已近三百年, 官吏一代不如一代,在此民风彪悍的地界,秩序轰然倒塌。原该繁华的水路要道, 此刻冷冷清清, 显得窦宏朗一行人尤其的声势浩荡。
县丞崔亮带着主簿徐旺并典吏杨昌毅、杨盛源、刘玉喜前来迎接。崔亮与徐旺皆是举人补的实缺,算在朝廷命官之列。典吏便是胥吏了, 多由本地人担任, 五年一役, 不是甚好名声, 却有实惠。石竹县四大姓分别是侯杨刘龙, 多为苗人,少量侗人。候乃苗王家姓, 现今还保留着苗鼓,然世事更迭, 早已只剩虚名。如今强盛的乃杨氏, 不过但凡家族,人多了姓氏便不值钱。横跨两县三族的杨氏,内里分了无数小宗,彼此斗的你死我活,与其余三姓常年混战,竟不知谁家是谁家的了。
县丞崔亮拜见了上官,引着窦宏朗一行往县衙走去。一百来号人县衙是住不下的,窦向东早使人打点过,于左近择了处大宅,用以安顿。
城门青砖修建,上书云寨二字,便是县城的名称了。穿过青砖修建的城门,一条不算直的青石板路映入眼帘。路宽约两米,加上两侧店铺的檐廊,勉强够两抬轿子通过。石竹盛产木材,故房屋皆是两层杉木结构。一楼为店铺,卖些个日用品并本地特色的油茶、蜜饯。此外还有篦头铺子、打铁铺子、粉面铺子等。县城逢一、五为集,今日乃四月初二,未曾赶上,故显得十分冷清。
行到住所,崔亮之妻迎了出来,只朝“姑娘”陆观颐见礼,管平波一个做妾的,反倒要拜见下官之妻。陆观颐忙不迭的回礼,崔太太也在管平波拜下之前将人扶住,用官话笑道:“奶奶折煞我也!”
官员与官眷们少不得寒暄几句,崔亮便奉承道:“大老爷1果真出身非凡,下官仗着年岁说一句,许多年来,头一回见此排场。”
窦宏朗忙谦虚道:“家母一番慈心,不好拒绝。”
都知石竹县如今混乱不堪,能多带打手的谁会少带?只养不起罢了。看这架势,就知窦宏朗出身豪富,几个属官更打叠起了十二分精神,溜须之声不绝。可怜三个典吏说不惯官话,眼睁睁的看着旁人拍马,自己硬是插不进半个字,好不心焦。
这厢彼此试探,那厢管平波开始安排人入住。她在船上就画了屋子的平面图,张张床标了序号,趁着中途靠岸修整时令仆从分了男女抽签,再编成了十组,组长由韦高义等人担任。又命窦宏朗的长随平安、泰安先乘快船入城,把陆观颐写的门牌号床铺号尽数贴在墙上。
故,一百人立于一进院门前,队伍虽歪歪斜斜,好歹看得出分属何人。噪杂中,只听管平波一声令下,韦高义立刻率第一组排队往里走。韦高义跟了管平波几个月,认不得许多字,数字却是认得的。很快找到了一组的房间,火速安顿完毕。雪雁立在二门院中,见一组完事,往外传话:“二组进!”
随即二组在潘志文的带领下,亦有序而入。不消两刻钟,一百号人尽数寻着自己床铺,开始整顿内务。全程虽有交谈,却无一人争吵喧哗,把属官们看的目瞪口呆。
管平波端端正正朝窦宏朗福身一礼:“妾先告退。”
崔亮与徐旺整个人都不好了,一个小老婆竟有这般大家风范,本朝门阀贵族里,没听过窦家啊!这也太有范儿了吧!?
好半晌缓过神来,料定窦宏朗还要梳洗,邀了晚宴,忙忙告退了。
云寨依河而建,却是高出河岸足有八.九米,想是为了避免水患侵袭。再则云寨乃典型的丘陵地带,想找块平整的地亦不容易。故离水虽近,却要从城门绕出,沿着小道下至河边一担一担的挑回来。众人又只好分批洗澡。
头一批自然是窦宏朗与管平波。此时无甚污染,春天又细雨绵绵,空气十分洁净。但搁不住船上不便,只得擦擦罢了。此刻泡在浴桶里,好不舒服!一时洗毕,把头发擦至半干,随意散在身后,登上二楼,隔着城墙,看远山如黛,水气蒸腾,深深浅浅的绿色中,点缀着零星的杜鹃艳红。清润的空气直入心肺,河边隐约传来妇女洗衣的敲击声与谈笑声,更觉静谧安宁。
然而管平波知道,在那裹着迷雾的山里,布满了野蛮的山寨。他们以狩猎为生,佐以少量的稻米种植,凶狠无比。在主流文明里消失的血性,在此地完美留存。掘地三尺的地方官,因争抢地盘而世代为仇的原住民,即便是此刻如此安静,也难以让人松懈。
盛产木材的地方,木工应运而生。没有雕梁画栋,却有简单利落的装饰风格。屋脊与瓦当的一抹雪白,在青灰色的瓦背衬托下,尤其显得耀眼。二楼回廊的栏杆有着漂亮的几何纹样。屋内的架子床远比不上窦家的奢华,但更合管平波的口味。银钩挂起苎麻织就的帐子,一眼看去,倒有些许后世的模样。走近才觉出略微扎手的粗犷。
窦宏朗趴在床上呼呼大睡,雪雁轻手轻脚的来回穿梭摆放着家伙。管平波晃进了东屋,陆观颐正在梳头。
石竹阴寒湿冷,腿脚灵便的顶好住在二楼。窦宏朗占了西边,陆观颐便被安排在东边。内外两间,里间为卧室,外间做起居,主仆两个尽够了。紫鹃往外泼了残水,端着铜盆走进来道:“奶奶得闲了可得问县丞太太打听打听,须得再买两个丫头,不然三个主子才两个人服侍,很忙不过来。便是挑水扫院子有长随,主宅内的擦洗,也是不好叫男人们进进出出的。”
管平波笑道:“怕什么,我且有七个女弟子,大差不差的活计使他们完了。真买几个人回来,你听得懂他们的话么?”
紫鹃笑道:“本地话倒也好懂,与咱们巴州话有五六分相似呢。”
管平波道:“你想的美。本地说的是西南官话,自然好懂,可镇上人生活不似乡间愁苦,等闲不肯卖儿卖女。到了乡间,汉话也就罢了,都是苍梧的地界,容易学的会。赶上寨子里的苗人侗人,怕有半年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我们苍梧十里不同音,这要是再赶上苗人自家方言,更晕了。我们摸清了路数再说吧。”
紫鹃听得如此说,只得罢了。将将把行李收拾妥当,天色开始发沉。陆观颐略怔了怔:“就天黑了?什么时辰了?”
紫鹃蹬蹬跑下楼,看了眼刻漏,又跑上来道:“竟酉时就要天黑了!”
管平波笑道:“山区可不是天黑的早亮的迟么。巴州虽有山地,比起大山深处的石竹差的远了。你可是忘了我们从水上过来,两岸皆是高山崇岭、鸟鸣不绝。幸而有水路,不然咱们且有的走呢。”
陆观颐也道:“若从巴州行陆路而来,只怕腿上都能因骑马磨出茧子来。”
“早晚的事。”管平波低声调笑,“娘娘,你可是太.祖的娘娘,怎能不会骑马?”
陆观颐给了管平波一下,亦用紫鹃听不懂的官话道:“陛下且打扮好,今夜还有宴请呢!”
管平波拿过陆观颐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理着头发。地方官多带妻子赴任,方好走夫人外交。窦宏朗带了她个妾来,县丞家里着实有些尴尬,座位都不大好排的,总不能把她搁在末座吧?可又有谁愿坐她的下首呢?而陆观颐虽顶着个小姐名头,却不会出门交际。那是太太们的战场,带个不欲寻夫婿的未婚姑娘,相当不合适。
想到此处,又觉得崔亮与徐旺都够有种!无事就打的七零八落的地头,不独勇于前来做官,还敢带家眷在此。不过瞧他们身上的装饰,就知是个穷官。无钱打点,也只好龟缩于穷乡僻壤,好歹披个官皮,叫家乡人忌惮一二,以保族人太平。
不多时,崔亮使人来请赴宴。崔亮等人无力在外置产,皆住在县衙属官的房屋中,故宴请亦在县衙后头的花厅里。论理,县衙后头乃女眷居所,窦宏朗虽不住,也无人去碰,便先空着。
窦宏朗与管平波各乘了一顶小轿,抬至县衙内,分了男女,管平波的轿子不停,一径往后头去。崔太太迎了出来,见从轿中出来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管平波身着红罗织金团花袄儿,配着翠蓝边拖裙,挽了个高髻,插着点翠的步摇并一根红宝白玉梅花蝴蝶的金啄针,浑身上下都写着有钱二字。属官太太们的气焰登时矮了三分,妾又怎么了?比你有钱啊!
引至席上,崔太太请管平波上座,管平波十分推辞,又让了一番座位,方在崔太太下首坐了。往下是徐旺的太太,再往下杨昌毅之妻,至多能称娘子。因有两个姓杨的典吏,论起辈分来又是叔侄,从夫家称谓,便是杨大婶与杨大嫂,并刘玉喜之妻人称刘大婶的几位。还有本地几位富户家的娘子作陪,非有她们参加,光凭崔亮几个穷官,可是置不起宴席的。
彼此厮见过,管平波举起酒杯道:“我位卑年少,承蒙诸位厚待,方有些许体面。原该我们太太来会,只因家中小儿体弱些,太太留在原籍照看抚育,不得亲来。唯有派我来与诸位请安。我们初来乍到,诸位太太万万看着我年轻的份上,多教导与我。心中谢意难表,先干为敬!”说毕,一仰头,随即亮了杯底。
席间众人纷纷道不敢,忙都将杯中酒饮尽。方才闲话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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