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回朝&期盼
第145章船队
暴力不能解决全部问题, 但很显然能解决绝大多数问题。在“打天下”的时候, 效果尤其明显。一治一乱的循环里, 人们似乎习惯了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模式。血淋淋的人头还挂在百户所的墙头, 杨再林家的反抗弱的几乎忽略不计。
稽查队长李玉娇守在杨家门口, 禁止一切打砸抢烧。管平波对杨家的财富毫无兴趣。劫掠太容易导致异常兴奋, 比毒品还容易摧毁军队的精神。在她前世的历史里, 号称“满人不过万,过万不可敌”的铁骑,在制度尚且未健全的康熙朝, 就腐败如朽木了。打三藩,居然靠的是汉人的绿营,简直奇耻大辱。究其缘由, 便是落后的满洲, 凭空捡了条臭鱼,骤然显贵, 继而崩塌。克制, 是百战之师需要上的第一课。
因此, 杨家的财富、住宅与城中店铺得以保存。他们当然不会对管平波的放过感激涕零, 但管平波毫不在意。顺利的交割完土地, 于次日一早,原该交给杨再林的佃租, 陆续的交入了老虎营。对于管平波说到做到的只要三成租,佃农们从最开始的将信将疑, 迅速转化成感激涕零。凭空多出来的粮食, 可还债,亦可过个肥年。
一旗队第四小队长谭明志在沟渠旁边来回走动,指挥着新租得土地的佃农修缮着沟渠。水稻,顾名思义,是种在水里的稻子。从育秧到成熟,只在收割时会放干田里的水。因此,引水的渠道尤其重要,每年都要修缮。收获后的深秋与冬季,便是自古搞工程的好季节。比较爱民的统治者,征调民夫也多在冬季,为的是不误农时,不伤农本。
古代的赋税分为两部分,一是钱财米粮,二便是徭役了。徭役包含的范围极广,水利、运河、行宫、府衙、乃至官员的私宅私土,简而言之,只要当官的喊一声,衙役就可强行入村抓壮丁。被抓走的壮丁能否归来,则看天看命了。这还是盛世的待遇,到了乱世,徭役自然是躲不过的,除此之外还有各军阀山头掳掠人口,以至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故每逢乱世,打的生灵涂炭,人口大量的死亡,经济水平一落千丈。直到打出一个新的王朝,才得以安宁。
如今正是陈朝没落,新王朝不见踪影的时候。百姓如同惊弓之鸟,乖顺的听从着老虎营的调度,生怕一个不好,就失去了佃田的资格,落得个白忙活的下场。水渠飞快的修好,紧接着是田地的围墙。至十一月,老虎营的第三个堡垒便问世了。佃农们没有因此闲下来,他们忙不迭的跟着老虎营烧砖盖房子。短短一个月,他们不单有了三成租的田,眼瞅着就能住上砖瓦房,幸福的好似做梦。虽然被叫做筒子楼的两层房子看起来很奇怪,每户人家也只有一间房,但丝毫不能影响他们的喜悦之情。
与佃农们一样高兴的,是新成立的船队。行船虽苦,总也是个营生。龙大力抬头挺胸的站在船头,后面是齐齐整整的十二条崭新的大船。船舱有铁丝与藤制的双层盾牌,船两侧是密布的弩。船员可躲在舱内操作弩,活似个移动的堡垒。满载的船员个个不是善茬,山穷水尽的水手们,在利益面前,一呼百应。尚在人世的水手蜂拥加入老虎营的船队,而他们的家眷,也成为了令人艳羡的后勤人员。
老虎营鲜红的虎头旗插在船头,迎风招展。初冬的寒风里,干活的号子声,一浪高过一浪。光着膀子的汉子们,把木头一根根的推入水中,成为了船队的一部分。
管平波立在码头,为船队践行。夏天就承诺给窦家的木材,因腾不出人手,耽搁至今日。自张和泰回去,巴州又送来一次东西后,再无音讯。两下里足足断了半年的联系。不知是窦家又遇事端,还是沅水的土匪实力增强,窦家不愿招惹麻烦。但不管怎样,这条水路,总是要闯上一闯的。
拍了拍张金培的肩,管平波笑道:“道上的规矩你熟悉些,故劳你辛苦跑一趟。木材不急,路上宁稳勿赶。行船多听龙大力的话,休自作主张。但遇水匪,倘或能拿盐或钱收买的,就别小气,钱财身外之物,丢了我能再赚,要紧是你们各自平安。多少人去,多少人回,我便满意了。”
张金培听的心中一暖,多年刀口舔血,除了家人与田威,再没人如此关切。管平波不仅仅是话说的漂亮,各船的船舱里,放满了食盐与麻布,在此时皆可当钱使,是实实在在的买路钱。老虎营内的生活,自然是比外头宽裕的。光顿顿饱饭与隔三差五的兔肉,就羡煞旁人。但要说多么奢华,却是没有。管平波的生活水准,且比不上田威活着的时候。船舱里的东西,倘或全花销了出去,张金培都替营里肉疼。
管平波却是不放心,再三嘱咐:“你们此去乃是做生意,切勿好勇斗狠,要和气生财。万不得已再动手,不可胡乱逞江湖义气!”
张金培被念的耳朵起茧,不耐烦的道:“你怎么比我阿妈还啰嗦!”
管平波不客气的给了张金培一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白养了你们这么许久,丢了一个两个,我不是亏死?”说着戳着张金培的脑门道,“你是老娘的人,生死由老娘说了算,你给我记住了!”
张金培翻了个白眼,跳上船,摇晃了几下稳住身形,才掏掏耳朵冲管平波吼道:“全天下就你话多,老!太!婆!”
龙大力听得此话,一脚就把张金培踹进了水里。开玩笑!上回不是管平波派他送信,得了一百两银子,他全家早饿死了。现如今又令他管船队,好不威风,可谓再生父母,岂容人挑衅?
冬季寒冷的水,冻的张金培牙齿打颤,狼狈的爬上船,怒骂道:“狗腿子!马屁精!我冻死了你赔得起吗?”
管平波笑个不住,隔着河喊:“你有空骂人,还不赶紧去船舱里烤火,真个冻死了,我就把你做成腊肉干,好弥补一些损失。”
张金培气结,河面上寒风呼啸,他实在扛不住了,跑进船舱,换衣烤火,嘴上还不住的骂骂咧咧。忽听船头鼓声大作,与平素营里训练时出发的节奏一模一样。张金培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不舍之情。什么时候起,把老虎营当成家了呢?不知不觉间,好像变得不愿离开。尽管谭元洲对他依旧没有好脸色,尽管在营内少不得有些许排挤和矛盾。但此时此刻,他竟是觉得老虎营是阿妈怀抱外,最能安心的所在。
船身摇晃,缓缓前行。张金培醒过神来,胡乱披上件衣服,把头探出窗外。风雨桥下,管平波的身影越来越远,手却一直不停的朝他们挥动。耳边好似又响起了那一路平安的唠叨。眼睛不自觉的看向百户所的方向,还未分开,就已想念。
终于,管平波消失在视线里。张金培全身卸力,懒洋洋的坐回了船舱。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后背上,浑厚的声音笑骂道:“站没站相,坐没坐像,叫稽查队逮着了,抽死你!”
张金培立刻坐直,扭头看拍自己的汉子,三四十岁的年纪,很是健壮。那人见他看过来,笑道:“我叫曹仁,在盐井入伍的。谭百总听说我以前做过水手,就把我调来了。其实我更想做战兵,不过营里有需要,战兵的事以后再说吧。”
张金培听到谭元洲三个字就不自在,冷哼一声道:“思想觉悟还挺高!”
曹仁年纪比张金培大了一截,不好同后生计较的,爽朗笑道:“我觉得镇抚司的话虽多,细细想来,还是有道理的。”
张金培贼笑:“很是,很是,陆镇抚的话最有道理。”
龙大力从船头走进来,恰听见最后一句,调侃道:“你方才不是看营长都看呆了么?怎地又想起陆镇抚了?你心到底有几瓣啊?”龙大力跟着管平波混了小一年,虽不曾入营训练过,却是一直打交道,受老虎营影响颇深,整个气质大为不同,再不见往日的畏畏缩缩。此刻逗弄起后生来,也是驾轻就熟,俨然一副船老大的模样。
张金培听到此话,毛都炸了!不自觉的学着管平波的语气道:“活着不好吗?我疯了才跟谭百总抢人!”
曹仁一脸八卦的凑过来道:“我怎么听说营长是有夫君的?”
张金培一脸惊讶:“不是拆伙了嘛!”
龙大力瞥了二人一眼,道:“谁说拆伙了?我们这不是往她夫家送木材么?”
“唉!那谭百总不是……”张金培话没说出口,心里已是忍不住的幸灾乐祸,嘿嘿嘿,谭阎王,你也有今天!
龙大力不满的道:“你们休传闲话,对营长名声不好。”
曹仁叹道:“她夫君真个狠心,把她丢在这里,一年二年都不来看一看。别是被狐狸精勾住了吧?依我说,这般负心薄幸,趁早换一个是正经。就方才张兄弟说的,谭百总不就挺好的嘛!”
龙大力笑道:“若说这个,你们营里年轻小伙,十个里有三个想着营长,七个想着陆镇抚,我说的是也不是?”
“错!”张金培道,“分明是都想着陆镇抚,只有谭百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曹仁挤眉弄眼的道:“我看不止吧。”
张金培呵呵,放着陆镇抚在前,谁要喜欢母老虎啊!曹仁却是怎么都不信,在船舱内八卦不绝,把张金培烦的想跳河的心都有。哪里来的话唠,你怎么不进镇抚司呐?靠!
最后一艘船驶出了视线,管平波心中盘算,窦向东不是小气人,大概会供应给她足够的棉花吧。跟随着船队而去的,还有她积攒了一年的兔皮。兔皮十分保暖,又硝制不易,若非条件艰苦,她真不舍得送去巴州。可比起兔皮,显然棉衣更划算。娘的,真穷!所以必须打通水路,兴盛贸易,才有未来。
送走了船队,回到办公室的管平波在记事本上画了个勾。视线往下,工作计划上,赫然写着全县土改四个大字。眼光一凝,整整一年的预备,可以开始了!
合上记事本,管平波唤来通讯员彭景天,吩咐道:“通知谭百总,以云寨、盐井为中心,春耕前,荡平石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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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回朝
冷风挟着雪花席卷着大地,营地周围不时传来狼的嗷呜之声。账内的矮几上摆着简陋的酒菜,来传旨的太监两眼泪花:“驸马,您受苦了。”
孔彰没什么表情,被陆氏养大的他,多少受到了点儒家熏陶,对本朝重用太监之事嗤之以鼻。传旨官被称为天使,原是个体面荣耀的差事,不知不觉被太监们窃取,在百官面前耀武扬威。至今日,太监已深入朝廷的角角落落,不独传旨,便是他在外打仗,除了督粮的文臣外,还有监军的太监。武不如文就够让人憋气的,督粮的文官也须得对太监奴颜婢膝方可保得平安,这叫什么狗屁世道!
官场的陋习逼的孔彰在傲气与现实间不停的摇摆纠结。幸而他自被选入驸马那一日,就不怎么高兴过。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孔驸马一张青菜脸,人家对着皇家都是这幅表情,旁人也就不好意思过多计较了。
陪传旨太监吃了顿便饭,又命亲兵请人去休息。孔彰便呆在主账中发呆。李恩会掀帘子进来时,就见孔彰一脸疲倦的靠在架子上,闭目养神。
拨了拨盆里的炭火,李恩会道:“怎么?不想回京?”
孔彰有气无力的道:“想。”
李恩会笑笑:“想老太太和孩子了?”
孔彰睁开眼,双眼却无一丝神采,望向北方的目光没有聚焦,显得尤其的颓废。
“又怎么了?”李恩会叹道,“要我怎么说你?你就是往常日子过的太顺了,现才动不动不高兴,跟个怨妇似的,也不怕短命。”
孔彰没搭理李恩会的抱怨,落差太大的确是他不高兴的原因,但此时的心情,却与落差无关。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好像又一次进退维谷,还是自己选的路。”
李恩会也沉默了,兄弟多年,他霎时明白了孔彰的惆怅。出京时的豪情壮志,剿匪半年后,化作了乌有。他们兄弟头一回知道,战无不胜是这般沉重的滋味。每一次入京的捷报,每一次送上的人头,都似凌迟的尖刀。因为,匪不是匪,仅仅是活不下去的流民。
他们成为了官家豪强的鹰犬,成了他们兼并土地的利器。河东郡的人口在急剧的减少,剩余不多的人口,交着高额的佃租,安安分分的活在豪强的庄园里。赋税没有多出分文,却因养兵,致使鄂州苍梧两郡叛乱不止。流寇越剿越多,孔彰渐渐发现,他的兵强马壮,除了徒增自己的罪孽,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倒在干涸土地上,四肢瘦弱、腹部高高鼓起的幼童尸体,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梦靥。最令他不寒而栗的是,吃观音土吃到胀死亦算善终,因为河东早就易子而食。
生长于苦寒西垂的孔彰,骨子里自然少不了好勇斗狠。但不代表他喜欢把屠刀挥向手无缚鸡之力的、骨瘦如柴的流民。果真遇着悍匪,他不惧战死沙场。军人,本就该为战争而活。然而河东的土地上,并没有多少悍匪。或者说比悍匪还可怖的,是剿匪的官军。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亲眼见过,方知此言不虚。孔彰能尽力约束自己的部下,却不能越权阻止旁人。更何况,他是驸马,粮草充足,当然可以道貌岸然。那群官兵,平日粮晌就不足,不靠着打仗劫掠,他们吃什么?家中老婆孩子又吃什么?而他充足的粮草,一样来自令无数人倾家荡产的劫掠,只不过下手的不是他。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兵士或许单纯,当兵吃粮,仅此而已。可作为将领的孔彰,就不得不想,他打仗的意义是什么?
每当胜利后,孔彰站在满目苍夷的战场上,就会忍不住的想起那些女人孩子的尸体。他没杀过一个幼童、一个女人,但失去夫主的女人和孩子,总是会死的。他很多次想上书,流寇未必要杀绝,流寇是可以招安的。可招安后的流寇安顿在哪里?朝廷大员们,谁又愿吐出隐匿的土地?无人敢碰触的利益,而武将,连议事的资格都没有。
太天真了!孔彰再次闭上眼,暗骂自己的无知。原以为有了军功,就可拥兵自重,逼迫朝廷交出母亲孩子,带着部曲跑回西姜。然而他忽略了,拥兵自重的前提,是有后勤的保障。他不愿意劫掠百姓,名下又无寸土,粮草从何而来?无粮草,他就似风筝,看似飞的高,实则被人牢牢握在手中,挣脱不得。
孔彰闲下来便会思考,在劫掠与屈服之间,真的没有第三条路了么?书到用时方恨少,孔彰的确迫切想回京,他想回去问询母亲,史上的节度使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圣上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响,冬日里生存不易,心怀叵测的人自去冻死,何必浪费他的钱粮。除了驻扎九边,防止西姜入侵的军队,各地剿匪的皆回京回城,养精蓄锐,以待明年的调度。
既有了班师回朝的旨意,孔彰部便迅速行动起来。此时此刻游牧民族的优势尽显,同样是撤离,孔彰部拆帐篷的速度愣是比旁人快上三分。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不多话,亦不扭捏。监军太监与传旨太监见状,都暗自称赞,孔驸马是个忠臣。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行军,河东距离京城不远,大量的辎重被扔在了后方,由兵部派出的督粮官方坚押运,孔彰自带着人疾驰入京。先入兵部交接,再入宫面圣。圣上狠夸了他几句,赐了一大堆东西后,便笑道:“锦言在淑妃宫中,你去接她一同回家吧。”
锦言,是端悫公主的名字,大概除了皇帝,也没旁的人如此称呼了。孔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称是。
圣上笑指孔彰道:“你呀,就是性子太闷了。”说毕,又唤太监,领人去接公主。
孔彰自是不能入后宫,陈朝的规制,孔彰只在宫中家宴上见过几次岳母。他等在偏殿里,由太监入内请公主。分别大半年,端悫甚为想念,令乳母抱着儿子,自己飞奔进偏殿,扑到孔彰怀里,抱着他的脖子笑道:“你可总算回来了!”
孔彰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须臾,待端悫放开手,后退两步,规规矩矩的行礼。
端悫把孔彰从地上拉起,笑道:“日后我们夫妻,不必如此生分。”
孔彰淡淡的道:“礼不可废。”
端悫嗔了孔彰一眼,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去。圣上唯一的外孙孔豫和,年岁幼小,淑妃宣召入宫时便特别请旨,可乘马车入内。端悫与孔彰行至马车时,乳母已带着孩子在里头烤火了。公主规制的马车本就华丽宽敞,端悫又极受宠,她的马车只比淑妃的小不到两寸,几个人坐进去,丝毫不显得逼仄拥挤。
端悫从乳母手里接过儿子,放到孔彰怀中。迦南早丧,孔彰很有一段时间又当爹又当娘,全不似时下中原男子,不知如何照顾婴儿。熟练的抱起,孔豫和却是认生,哇哇大哭。
端悫哭笑不得,点着儿子的脑门道:“小笨蛋,爹也不认得,你不看你自己一头卷发,跟他多像!”
孔彰哄了一小会儿,怎生都哄不住,登时没了耐心。他原就对这个孩子没有期待,自然生不出什么情义。又出门大半年,暂没调节好应对端悫的心态。顺手就把孩子交回了乳母手中。
夫妻二人不咸不淡的说着闲话,马车径直驶入了公主府。二门前立了一地的人,迎接二位主人回家。孔彰把端悫扶下马车,端悫满脸笑意,三步并做两步走向前,将陆氏搀起,道:“你又同我讲客气了。”
叫起众人,端悫正要说话,就见孔娴调皮的冲孔彰扮鬼脸。孔娴现年三岁多,粉团团的模样,像极了幼时的迦南。那一年,孔彰父亲亡故,陆氏焦头烂额,无力照管他。家下人带他在街上耍,路过的迦南不知为何,偏拿小石头砸他。单于的爱女,搁寻常人,砸也就砸了,偏生孔彰当时不懂事,顺手就砸了回去,正中迦南的额头。迦南登时炸了,小小的人儿,从马车上跳下,在仆从的惊呼中,跟孔彰扭打做了一团。孔彰天生高大,迦南比他大了近两岁,看着也差不多高,打起来真不吃亏,就是年幼,反应迟钝些。两个小豆丁打架,众人看的忍俊不禁。仆从停下马车,下来抱起迦南,欲回王庭,迦南却是抓着孔彰的袖子不撒手,非要分出个胜负来。
马车上的阏氏无法,只得让两个孩子打着。草原民风彪悍,小孩子打架,在大人眼里跟玩似的。横竖力气小,打不了多久就得撒手。果不其然,没两下,两边都累了,迦南却是更不肯回家了。阏氏的老来女,备受宠爱,却是难免少了玩伴。找到个顺眼的,怎肯就此分别?死活把人拽回了王庭,这便是二人的初遇。
孔娴肖似生母的脸,勾起了孔彰心底最柔软的回忆。恍神间,他不自觉的绽出了一抹笑。孔彰的幼年,实在太过于娇宠,他来不及养出城府,就陷入了泥淖。所以他的假笑无法动人,反有一种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漠。而生于宫廷的端悫,最擅长的便是从各人的表情中,分辨其态度。陈朝的制度下,再受宠的公主,也需察言观色,因为她的地位,来自于九五至尊的垂怜。想着方才孔彰对孔豫和的不在意,再看他此刻眼中饱含的温柔,结合陆氏丫鬟的日常的回报,端悫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眼中滑过一丝寒光,端悫心中冷笑,孔彰,你太不识抬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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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期盼
浩瀚的洞庭湖上,忽然出现了陌生的船队。船只不大,却很是精美。船体泛着桐油的光泽,铁甲与藤甲看着就觉得结实!风帆、船桨齐齐整整,船舱上的黑洞与密布的周遭的弓.弩,十分骇人!随船而来的,是密密麻麻浮在水面上的巨大圆木,瞭望台上的水手李俊才揉揉眼睛,才发觉自己没有看错,二人合抱的木头漂了满江,不由叹道:“草他娘,哪来的大财主!”又喊同伴,“别打牌了,有肥羊!”
他的同伴陈飞鹏三两下窜上瞭望台,先看着一湖巨木流了一地的哈喇子,再看船体,心里咯噔一下,是个硬点子。待等到船队靠近,能看清旗帜时,顿时目瞪口呆:“虎头旗!我的娘唉!石竹那破地方,奶奶也能煎出油来!二老爷的命格也是没个准了!”
李俊才乃新入窦家的,好奇的问老人陈飞鹏:“什么奶奶?哪家的奶奶?”
陈飞鹏指着船头的虎头旗道:“那叫虎头旗,是我们二老爷的小老婆——管奶奶的旗帜。”说着自己牙酸了一下,便是遍地悍妇的巴州,大老婆都没几个这么凶残的,东家真是人才济济啊!
李俊才咂舌:“小老婆就这么能赚,大老婆呢?”
陈飞鹏想了想,道:“他大老婆倒是个贤良的。”唉,这般财神爷当小老婆,你不想要倒是放出来啊,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陈飞鹏毫无敬意的腹诽着。
龙大力也看到了对面的大船。与老虎营需贯穿小河的船不同,洞庭湖上的船,在他们看来皆是庞然大物。张金培连连赞叹:“这便是营长夫家的船?”
曹仁也叹:“不愧是养的起营长的人家,有钱!”
龙大力立在船头,运起一股气,大喊道:“嗳——是窦家的船吗?”
陈飞鹏忙答应:“嗳——是!你们是管奶奶家的吧?”
龙大力喊道:“我们替营长送木材来了,劳兄弟替我们通传!”
“好咧!”陈飞鹏应了一声,忙对自家船上的水手道,“快,派几个人乘快船去岛上报信!老太爷早有吩咐,木材一来,我们就得帮把手。”
就有几个水手飞快的从绳索上滑入一艘与老虎营差不多大小的船,启动风帆,飞快的往西边去。陈飞鹏也滑下瞭望台,乘上一艘小船,靠近了龙大力的船。洞庭基本是窦向东的地盘,龙大力无需防备,热情的邀请陈飞鹏上船。有了上次的乌龙,双方都被勒令学了官话,虽不标准,说起来更是磕磕碰碰,好在勉强能交流了。
陈飞鹏两眼放光的看着老虎营的船道:“好想头!只听闻大船有甲,没料到你们小船也这般威武雄壮!”
龙大力有些得意的道:“都是我们营长想的。”说着拍拍船舱,炫耀的伸出五根手指道,“桐油刷了五层,防水好着咧!不过我们船小,见笑。”
陈飞鹏道:“你们那多好木材,不怕造不出大船,只水量小,使不上罢了。”
二人你来我往的寒暄,不一时就打的火热。龙大力把木材送入洞庭就算完事,遂开了一坛酒,捡了几样路菜,几个汉子高兴的吃起酒来。
快船抵达巴州,正与窦朝峰议事的窦向东接到消息便笑道:“我还说又是半年不曾管她,年下无论如何也得使人去瞧瞧,她竟是又给我个惊喜。不怕当着你的面说,从你我算起,到正豪止,窦家三代堂客,没一个有她能干的。”
冷面窦朝峰毫不留情的插了一刀:“只怕老二养不亲香。”
窦向东道:“我正有此忧,既然她的船来了,索性要老二跟着她的船去一趟石竹,叫小夫妻两个团聚。生下儿子便好了。”
窦朝峰严肃的道:“小老婆叫着着实不好听,不能为她坏了家规,却也不能慢待。她生了孩子,家里连个正经人都没派过去,是有点不像话,倒像家里看不上女儿似的。”
窦向东叹道:“我倒是想,只派不出人手。”说着又笑,“此回把雁州拿下,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是得腾出手来收拾家里了。不独平波,积攒了一年的家务,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不能叫卖命的人寒心,更不能让家中乱了方寸。”又很是遗憾的道,“平波若是老大家的就好了。”
窦朝峰点头道:“如今最是尴尬。倘或没生孩子,干脆就收做了养女,与宏朗断了。横竖我看着宏朗是个眼瞎的,只怕他也愿意。要么就是宏朗不这般醉生梦死,家业也未必就要交到元福手中。”窦朝峰有些不满的道,“元福旁的都好,就是太霸道了些。”
窦向东干咳两声,不好接话。霸道的评语,都算轻的。他三个儿子,长子聪明却小心眼;次子混吃等死;三子读书读成了个木头。三个人捆起来,都不如他们堂弟窦春生沉稳。每每想到此处,窦向东就痛苦万分。窦元福与窦崇成也就罢了,其母寻常。最想不通的是窦宏朗,他与肖金桃都不蠢呐!那货到底像谁啊?不怪窦向东摆明车马的偏疼管平波,实在是后继无人,他这一支就那位小老婆能撑点门面了。人皆有私心,他固然喜爱窦春生,却也不舍得越过儿子选侄子。何况底下人未必服气,反容易闹得家宅不宁。此时此刻,窦向东只得乐观的想,儿子靠不住,且看孙辈吧。希望窦正豪别学了他爹的小心眼。
管平波又立一功,最高兴的莫过于肖金桃。欣喜的大撒银钱,盛情款待龙大力一行。张明蕙真是恨的牙根痒痒,当即就想往乡下搜罗一打小老婆,也为大房挣些脸面。
练竹坐在肖金桃下手,红光满面的道:“先我还说石竹那等穷地方,送那么许多东西过去,只怕于家中没有大益处,哪知她竟能淘腾木材出来,今岁的投入,总算没打水漂,不然我都没脸见阿爷了。”
张明蕙忍不住放了个嘲讽道:“二弟妹顾虑太多,休说管弟妹能干,便是她游手好闲,阿爷偏疼她些,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可惜了她个伶俐人,做妾还是委屈了些。依我说,我们不要不识好歹,人家兢兢业业为家里,喊出来偏是个妾,嘴里叫着都不响。二弟妹别太小气,还是抬做了二房吧。”
练竹一噎,求助的望向了肖金桃。肖金桃明知张明蕙是挑拨离间,然而话却说的很有道理。她不是一味在内宅转的无知妇人。窦向东对管平波远走高飞的担忧,更不曾瞒过她分毫。将心比心,若她有那般本事,会甘愿为妾么?天高皇帝远的石竹,她撇了窦宏朗,另寻个男人,难道窦家还能跟她翻脸?世人固然对女子苛责,然窦宏朗自家舍下,便已算恩断义绝了。窦家可以不讲理,就怕管老虎的鸳鸯阵不饶人。管平波的实力的确远不如窦家,然而人家占山为王,也只得用好处把人哄下来。打不是不能打,太亏。
因此如何安顿管平波,就成了肖金桃的心病。废嫡立庶的事她不是没想过。练竹自然是好的,温柔贤淑,虽不能生育,却行止有度。搁在寻常年景,这媳妇是没得挑了。可到了争家产的时候,便很不够看。何况窦向东满腹野心,想想未来,倘或真成事,没有个厉害老婆,窦宏朗能坐得稳江山么?若是坐不稳,抢来又有何用?便不说那么远,只说巴州旧俗。凡是家中子孙立不起来的,无不讨个厉害的老婆,才好传承家业。练竹,实在当不起堂客二字。
练家不足为惧,光无子一条,就能休的理直气壮。问题是窦宏朗,他挺喜欢练竹的。扶正原就是想收买人心,窦宏朗不配合,那是白费功夫,反倒得罪了人。
肖金桃不得不承认,她与管平波的形式已然逆转。生出个无用的儿子,孙子也未见长才。将来的日子,只有她儿子靠管平波的,而管平波根本无需讨好她儿子。能直接与窦向东谈判的一方诸侯,早已不容小觑。
对练竹安抚的笑了笑,肖金桃从容道:“二房不过叫着好听,说到底还是个妾。如今家里谁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何必多此一举,倒显得往日亏待了她。”
练竹悄悄松了口气。现窦家就属她最尴尬,公婆皆看重偏房,她不得不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平心而论,她不讨厌管平波,然利益当前,亲姐妹都可反目,何况是她们这样的“姐妹”。撇开窦家,管平波能活的轰轰烈烈,她不能。练家只会把她再嫁掉,去做人家的填房,去仰仗别人儿子的鼻息。那还不如空守着名分,看管平波的眼色过活。至少管平波对内宅女眷,从未苛责过。
练竹想维持现状,然而肖金桃想的恰恰就不是现状。她方才的话十足真心。要给就给个大的,半吊子的礼,还不如不送。他们老两口如今担心的,是管平波扑腾着翅膀飞了,二房奶奶人家看的上?就窦宏朗那熊样,正房太太人家都未必想要!
何谓群雄逐鹿?光苍梧郡,就有好几个山头。鄂州打的热火朝天,不出年底,必能出个鄂州王。时势造英雄的时节,管平波上哪找不到个如意郎君!再没有什么比儿子不争气更令人绝望。肖金桃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明日就收拾行李,把儿子扔上去石竹的船!
先弄出孙子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