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奇风&窥探
第16章公审
一艘乌篷船悄悄靠近了飞水城。飞水县城逢一六为集, 今日正是赶集的日子。江上来往的乌篷船不少, 马蜂带着四五个人, 驾着船混在其中, 很不起眼的模样。
带上草帽, 不动声色的混进了县城, 一片繁华祥和景象。马蜂忍不住退出城门, 抬头看了看城楼上的飞水二字,才确认自己没走错地方。马蜂压了压头上的草帽,心里不住犯嘀咕, 不是说管老虎要打飞水么?怎地什么动静都没有,敢是迷路了?还是张和泰上当了?
恍神间,不小心撞到了个行人, 那人立刻跳脚骂道:“你要死咧?眼瞎了啊!”
马蜂笑着陪了个不是, 那人不依不饶的骂了好几句,方才罢休。马蜂暗自翻个白眼, 暗骂梅山蛮都是疯子!
在苍梧郡的地界上, 梅州可谓独树一帜。不单风俗迥异, 连语言都与别处全然不同。且他们音调极高, 便是寻常说话也似吵架。同样是三五个人在路边闲谈, 愣是能比旁的地方的人声音大了好几倍。数不尽的奇风异俗就更别提了。马蜂实不喜此地,却是之前在飞水铁矿做过管事, 说的好一口飞水话,才被窦向东派出来打探消息。哪知到了飞水, 风平浪静, 且赶集人数比原先还多,心中着实纳闷不已。
又走了一段,人流越来越密。马蜂寻了个看起来和气点的人,点头哈腰的道:“这位哥哥,我是乡下来赶集的,问哥哥一声,今日人怎地这般多?”
那人嗳了一声,道:“你不知道今日有戏看吗?”
马蜂道:“哎哟!那我行大运了,可是梁州的戏班子?”
彼时在左近,梁州戏曲最是有名,故马蜂有此一问。那人却道:“甚梁州戏,是什么公审大会!”那人说完陌生的词,兴奋的手舞足蹈,“你在乡下不知道!地主都被抓起来了!要游街!要砍头!好大的热闹!戏班子比不了!”
马蜂奇道:“什么抓地主?哪个地主?”
那人正要说话,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路人奔走相告:“来了来了!是孙举人家的打头!”
就有人幸灾乐祸的道:“准备好石子没?”
周围人纷纷讪笑,不肯答言。一人撇嘴骂道:“孬种!”
围观群众吵吵嚷嚷间,几辆牛车拉着囚笼缓缓而来。马蜂正是来探听消息的,挣命的往前挤。他下盘极稳,百姓皆不是他的对手,硬挤出了一条道,却被一排麻绳挡住。忽听一人大喊道:“别挤!别挤!不许过线!”
是官话!马蜂顺着声音望去,沿街笔直站了一排短发短打的汉子。再看远处,一抹艳红随风而起,白色虎头映入眼帘。马蜂脑子嗡了一下,老虎营!
怎么可能!马蜂飞快观察着周遭环境。红旗飘扬,张和泰描述过的特征一一对上。默默计算了一回时日,管平波六月底才从石竹出发,难道她竟只用了半个月,就打下了飞水城么?更令马蜂惊惧的是,他在赶车的队伍里,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铁矿的矿工!他们也剪了头发,穿着老虎营的衣裳,抬头挺胸在前开道。马蜂难以置信的盯着矿工从眼前走过,他们打了几个月没打下来的矿山,管平波不到半个月就打完了!?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闪神的马蜂被人群推的一个踉跄,醒过神来,顺着人流,往观音庙的戏台子走去。靠近戏台,一道道的木栅栏阻断了行人的去路。围观群众被强行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马蜂好容易挤到前头,想再靠近,却被人拦住:“这一段限流了,你就在此处看吧。横竖戏台子够高,什么都看的见。”
就有人起哄道:“听不见怎办?”
维持秩序的战兵听不懂飞水话,权当没听见。闹哄哄了许久,围观群众占满了整个坪,连左近的瓦背上都站上了人,方才的囚车才慢吞吞的沿着规划出来的道路开到了戏台下方。
游街的时候,打头的是孙家,审判的时候他家倒排在了最末。头一个被押上戏台的,正是本地最大的地主,亦是把控矿山的豪强刘大户。仇富实乃常态,原先就对刘家羡慕嫉妒恨的,此刻见他狼狈,怪叫不止。也有读书人混在其间,甩着袖子大骂人心不古,分明是一群髡发异服的妖孽杀了进来,你们怎地还叫起好来!
老百姓哪管那么许多,管平波两日荡平飞水,对百姓秋毫无犯。紧接着就是张贴告示,为民伸冤。半月下来,与百姓接触颇多。本地百姓早知道老虎营剪头发乃是图省事,还是他们华夏,并非异族。只不过飞水与石竹全然不同,石竹半羁縻,飞水却因地理位置,被朝廷盯的死紧。数代征战,于宋朝彻底把山民打服。接着行政区域几次分割、转移。历经几百年,彻底汉化。此处矿产丰富,有铁、煤、银、硫、芒硝等,还有资水、湘水两江交错。物产与水运共存,比石竹略微富庶。自然而然的,便有了百工、亦集齐了士农工商。而不似石竹那般,不独没有士,连正经的大商户都没有。
因此,这几日飞水居民,正在因老虎营的短发吵的不可开交。也有觉得省事的,也有觉得不孝的,更有觉得不守规矩该打死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不妨碍他们汇聚一起看热闹。或许,爱凑热闹的毛病,古今中外,除却特别的几个国家,都概莫能外吧。
咣咣咣的一阵锣响,群众渐渐安静下来,都惦起脚、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不一时,刘大户一家子男丁皆被反绑着双手,跪在了台上。就有一个妇人,哭哭啼啼的上了台,诉说着刘大户如何放债,逼的她家破人亡,只得改嫁,日日遭丈夫打骂。
谭元洲与管平波蹲在左近的屋顶上,抽抽嘴角道:“现在的丈夫打骂,同刘大户没关系吧?”
管平波正抱着一碟子鸡爪,边啃边看,听到谭元洲点评,放下鸡爪道:“要挑起百姓的情绪,须得先由一个浅显的故事做开端。倘或一上来,就复杂无比,百姓听不懂就散了。有了浅显的故事开头,再慢慢加重口味。从放债,到夺田,到令人家族尽亡,层层推进,高.潮迭起,百姓才会看的津津有味,记得清清楚楚。慢慢的,地主的丑恶才会广为流传。这便是舆论战了。”
谭元洲道:“果真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管平波笑着踢了谭元洲一脚道:“你满脑子都是打仗打仗,别的就一点心思都不动了不成?”
谭元洲从管平波的碟子里抢了个鸡爪,叼在嘴里道:“出门前才上的课,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甚都会,怎衬的出营长你的威严?”
管平波道:“去你的!你越厉害,我才越威严好吗!带一群歪瓜裂枣的老大,必须只是地痞流氓啊!”
卷宗二人早审过无数回,飞水话还听不懂。难得休闲,索性懒的再看戏,就在屋顶上,你一言我一语的斗起嘴来。
考虑到飞水人多,公审便不能太长,省的出事故。因土豪劣绅干的事都差不多,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被公审。此回游街的不少,真上戏台子的就只有三户人家做做代表。
在制度的驱使下,很难有地主坚守底线。放贷、兼并、争夺女人,成了土豪劣绅的日常。那官绅勾结的嘴脸、那跪求而不得的土地、那令人胆寒的利钱、那饥肠辘辘的痛苦、与那看不到尽头的劳作交织在一起,形成绝望的网,死死罩住了百姓的一切。每一个受害人泣涕横流的故事,都扎进了人的心里。有人开始骂,有人开始哭。恶毒的诅咒此起彼伏。借着公审,所有觉得委屈的人,肆意宣泄着。
人群中的马蜂,心寸寸下沉。政治立场是个很微妙的东西,或许很多人并不清楚这一个词,但聪明人总是能敏锐的发现它的存在。可以说,刘大户干过的事,窦家一件没落。他没多少文化,却也听过不少评书。风水轮流坐,窦向东在扩张时,亦没少灭当地豪强。土地只有那么多,他们不夺,又何来米粮?然而,他从未见过,有谁似管平波一般,彻底的站在了泥腿子的那一头。
马蜂不知道怎么描述心中的异样,他只知道,如此行事的管平波,绝无可能再跟窦家上一条船。他有些明白,为何口齿伶俐的张和泰每次说起老虎营,都有语无伦次之感。确实太奇怪了!
第二个地主审讯完毕。群众中骂声震天。其实,沉默的才是大多数。但他们不说话,自然就被激愤的言论“代表”。一无所有的佃农自是骂的爽快,可中产与富农们,已是本能的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就在此时,今日的终场,孙举人一家男丁,被押上了戏台。孙举人乃张四妹之夫孙梁胜的祖父,早已离世。但读书人地位超然,便是他死了,街坊依旧习惯的称之为举人家。旁的不说,旗杆还在人宗祠门口竖着呢。到孙梁胜之父,亦算有出息,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却是多年再无进益。心中憋闷,性子就越发古怪,街坊喜欢他家的人不多。
然孙举人家虽有些许良田,可保一家衣食住行,却不似前头两个大地主有为祸一方的本钱。认得他们家的人,见他们做了犯人,都觉得惊奇,忍不住交头接耳,猜测他们一家子作了什么坏事。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张四妹从容的踏上了戏台。抖开状纸,一字一句的念道:“我,张四妹,原孙梁胜之妻。今日来告孙家男丁,合谋杀害八口女眷之罪!”
人群哄的炸了!
人群中的读书人皆目瞪口呆!张四妹竟敢以妻告夫!她竟是……不怕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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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奇风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乱!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冲上了戏台,揪住了张四妹的发髻,就往台下拖。状纸念到一半的张四妹怒将妇人推开道:“你干什么!”
妇人又扑了上去,维持秩序的战兵火速上前,拦在了妇人跟前。那妇人猛的向前冲,战兵不好欺负女人,一时放轻了力道,竟是叫她越了过去。再次揪住张四妹,边打边骂道:“剁脑壳死的,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跟我走!”
张四妹头发落入妇人手中,被扯的剧痛难忍。一面同妇人扭打,一面找机会解救自己的发髻,偏不如妇人的愿!
战兵忙又抓住妇人,阻了她的打闹。被生生拽掉了一把头发的张四妹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孙梁胜,厉声尖叫:“我差点被他烧死了!你不打他,偏打我,你不是我亲娘!”
妇人隔着战兵骂道:“天下间没有告丈夫的妇人,你不要脸,我们张家还要脸!”
“天下间也没有绑了老婆点火烧屋,自己逃命的男人!”张四妹气的眼泪直飚,“他要烧死了我,自己一头碰死了,我也服气!说甚怕我失了贞洁,我呸!”说着把亲娘往战兵身上一推,妇人就撞在了战兵身上,张四妹扬声道,“你被男人碰了,你现在死一个给我看!”
妇人登时炸了,跳起脚要去挠张四妹。就在此时,下头的观众,跳出了好几个汉子,往戏台上冲去。老虎营人数不多,此刻散的又开,一时哪里招架的住这么许多人!观众中有人大喊一声:“哎呀!是张家的族人!这怕是要正家法了!”
说话间,那几个汉子制住了张四妹,奋力往戏台下拖。有人起哄道:“打死她!打死她个不守妇道的东西!”
张四妹抱住柱子,死不撒手!她要为女儿报仇,她要让孙家上下不得好死!便是她死了,也要孙家陪葬!战兵立刻与张家男丁打在了一起。老虎营厉害的是阵法,单打独斗,对上梅山蛮,未必就能占多大的便宜。不一时,戏台上混战成了一团。张四妹力气虽不大,被逼到了绝路,也是豁出命来。锋利的指甲不住的挠,在几个族人脸上留下道道抓痕!有一个甚至差点叫她戳瞎了眼!
就在此时,一只箭羽砰的插.入戏台中央!孙梁胜当场脑浆迸裂,气绝生亡。众人齐刷刷的顺着箭羽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谭元洲利落的收势,对旁边的战兵伸手,重新拿起一根箭羽,搭在弓上,阴测测的问:“还有谁想来一下么?”
全场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谭元洲缓缓道:“大陈律令,夫杀妻,斩监侯。娘家没人来告,她自己来告,有问题吗?”
在梅州的地界上,当然大大的有问题。然而众人眼光瞥向戏台上那红红白白的一滩,再看屋顶上站着的十好几个拿着武器的短发汉子,无人敢应答。
管平波当机立断的道:“结束公审,都拉出去砍了!”
自有通讯员溜下瓦背,跑到戏台子告诉战兵。战兵们一脚一个把张家族人踹下戏台,将孙家人扔到了囚车上。
眼睁睁看着儿子惨死的孙秀才,终于醒过神来,知道自家已无活路,撕心裂肺的喊:“髡发异服的外人杀进来了,你们就无动于衷吗?”
听了谭元洲翻译的管平波喝道:“我与百姓秋毫无犯,杀的是你等谋财害命丧尽天良的畜生!好人家谁为你动容!”
飞水人听不懂官话,众人见管平波一个女子发言,有暴脾气的没忍住,跳出来骂道:“哪里来的妇人!男人说话,你插甚嘴!”
人群中的马蜂一行人,齐齐叹了。巴州与梅州,截然不同。巴州堂客凶悍,那是悍到了骨子里,内外一把抓的比比皆是;梁州主妇的厉害,却只对妇人,婆婆虐待儿媳,母亲殴打女儿是从不手软,但对上男人,却只泼在了表面。老虎营内旁的犹可,女人当家这一条,只怕梅州人抵死都难服。管老虎有的磨了!
压了压帽子,马蜂对身旁一人道:“你速去打探老虎营攻打细节,今日便起程回巴州,告诉老太爷知道。”
那人应了一声,悄悄的消失在人群中。
飞水话管平波一个字都听不懂,便是听的懂,也不会跟他们对嘴对舌。眼不错的盯着场内,目送骂骂咧咧的刘大户与孙秀才等人被押至不远处的刑场。
一颗颗人头落地,把孙张两家激的怒气翻滚!整个梅州境内,从没见过如此敢作妖的妇人!老虎营是想干什么?几个人低声抱怨道:“外来的人通不讲规矩!哪有这样的!”
另一个人呸了一声道:“那张四妹好不要脸!”
“张家此回丢了大丑,不知怎么见人。”
“孙家才丢丑吧,竟被个妇人告倒了!”
人杀完了,众人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三三两两的散去。哪知好端端的又生变故!人群里一声尖叫,却是张四妹之父,埋怨妻子没教好女儿,当着众人,一顿拳打脚踢!
管平波腾的站起,就被谭元洲扯住:“你先看一回。”
管平波道:“莫不是演戏求同情?”
谭元洲摇头,冲下头抬了抬下巴道:“你看看就明白了。”
管平波看不明白!她只看见妇人的脸上挂了彩,周围的人冷漠的离开,以及张四妹脸上嘲讽的笑。好半晌,男人打累了,补了一脚,扬长而去。妇人艰难的从地上爬起,却是抄起一个石头,对着张四妹砸!
管平波目瞪口呆:“什么情况!?”
张四妹不躲不闪,额头挨了一下,登时青了一块,并流出血来。她平静的道:“张四妹已经被烧死了,今日挨你最后一次打。”
妇人歇斯底里的喊:“我上辈子杀人没抽刀,才生下你这样的婊.子!你就是个婊.子!”
张四妹冷笑:“你不婊,方才撞到男人身上,怎地有脸活?以为外族杀进来了,就把我们妯娌绑了烧死。莫不是外族只杀孙家,不杀张家?你怎么不叫爹绑了你,一把火烧死?”说毕,怒骂道,“孙梁胜父子杀我女儿,我就替她报了仇!孙梁胜父子要杀我,你敢骂他们一句吗?不要脸的贱妇!对着男人摇尾乞怜,他们也不会赏你一根狗骨头!以为打了我,就能讨男人欢心,做你的春秋大梦!”
妇人指着张四妹的脸道:“你敢这样对亲娘说话,不怕天打五雷轰!”
张四妹张狂的大笑:“我都敢把孙家上下送入刑场,老天有种降道雷劈死我啊!你看那晴空万里!那是老天爷赏我的笑脸!你们这群只会奴颜婢膝的贱妇不会有!”
一言激起千层浪,还未散去的男男女女,都被如此不要脸的话气个倒仰。纷纷撸袖子,要打张四妹!管平波哪里忍的住,顺着杆子,从瓦背上滑下,冲入场中,对着一个压着张四妹打的男人就是一脚!
谁料那男人反应极快,虽腹部受袭,却是后退一步卸了力道,同时稳住身形。随即一个进步,抬脚侧踢,直袭管平波的面门。
管平波仗着身形矮小,避开那一击,飞身弯腰,借着冲力,手肘狠狠击在男人的胃部!顺便一个冲腿,男人登时捂裆倒下。这几个人还不认得管平波,不知她是老虎营的首领。一个跟一个的冲来打,管平波再不客气,不待谭元洲到近前,她已抽出匕首,一刀一个的杀的鲜血淋漓。
妇人们惊的连连后退,谭元洲见多管闲事的人大势已去,幸灾乐祸的道:“我们巴州的妇人,不好惹呐!”
不远处带着草帽的马蜂:“……”
李修杰几个也跟了来,调侃道:“我们几个年年岁岁的闲着,你们说将来会不会忘了怎么打架啊?”
魏海笑呵呵的道:“忘不了,天天挨揍呢!”
地上一圈被管平波用匕首刺伤的男人,惊惧的看着高大的谭元洲,不敢动弹。管平波毫不留情的一人补上一脚,皆在“人中”处,场内登时响起了杀猪般的惨叫。又走到第一个交手人的面前,飞出匕首,插在了他的耳边,吓的他险些尿了裤子。
管平波居高临下的嘲讽道:“兄台好身手呐!管闲事打女人,啧啧,佩服!”
那男人恨声对谭元洲道:“你婆娘这么野,你不管管吗?”
谭元洲面无表情的道:“这不是我婆娘,是我上官。”
现场的人齐齐愣住。
张四妹又一阵大笑:“喂,你们几个连女人都打不过的人……”说着指了指戏台的房梁,“要我借几根绳子给你们上吊使吗?”
几个男人敢怒不敢言。张四妹抄起戏台上的板凳,就对着地上的男人一顿猛砸!
张四妹的亲娘恐惧的看着陌生的女儿,不明白短短几日间,她怎地性情大变。再不敢招惹,尖叫一声,一瘸一拐的跑了!
张四妹把多管闲事的人打了个痛快,把板凳往地上一扔,从袖中掏出剪子,咔擦一下,一把青丝落入手中,毫不留恋的丢下戏台。张四妹看向管平波:“管老虎,我剪了头发,是不是就算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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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窥探
初秋的季节,一场暴雨,暑意全消。李玉娇把一套崭新的军装,放在了张四妹跟前,温言笑问:“军规背熟了么?”
张四妹在军规上连指了好几个字,表示她不认识。李玉娇拿官话解释,张四妹却只能听懂些许,茫然的望着她。李玉娇无法,只得道:“等谭千总得空了来教你吧!”
这句听懂了,张四妹点点头,又对李玉娇绽出一个笑容,尽量用官话道:“多谢你。”
李玉娇微笑着摇摇头,用极慢的语速道:“我们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张四妹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怎么没见你夫婿?”
李玉娇轻笑:“我还没嫁人哩。”
张四妹脸色微变,不由追问:“那你在营里做什么?”
李玉娇怕张四妹听不懂纪律两个字,便掰着手指数:“早起抓他们迟到睡懒觉啦,中午吃饭不排队啦,训练不认真啦,调戏妇女啦、欺凌弱小啦、彼此口角打架啦等等,你看军规就懂了。凡是军规上写的,都归我管。”
张四妹看了一眼一本书那么厚的军规,问道:“男人们服你管么?”
李玉娇笑的露出一口白牙:“不服气的可以试试嘛!”
张四妹沉默了许久,终于问道:“除了你,营里的女眷都是做什么的?”
李玉娇道:“后勤吧,做衣服养兔子什么的。将来我们在飞水扎下根来,你便知道了。”见张四妹惴惴不安的模样,李玉娇猜着了她的担忧。时下军营里,女人家是活不下去的。张四妹无非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又见管平波是女子,方才鼓起勇气加入。然风俗如此,由不得不怕。遂笑了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们营里,是没有军妓的。”
张四妹怔了怔。
李玉娇接着道:“我知道许多匪类与朝廷军,时常劫掠百姓、奸.淫.妇女。便是那梁山好汉里的女将们,也多是要嫁个男人,寻个靠山,才能立足。”语言不通,李玉娇观察着张四妹的神情,但有皱眉或茫然,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甚至耐心的重复。说完一句,略停了停,给她一些反应的时间,才又慢慢道,“但这些在我们营里,这些个陈规陋习,一律废止。女眷多在后勤,倘或有战兵瞧上了哪个,须得向镇抚司汇报,由镇抚司出面问询女眷。若该女同意,由镇抚司择日,替他们完婚。若该女不同意,战兵可以送送花唱唱歌,但不能骚扰,否则军规处置。”李玉娇说着忍不住笑道,“我们营里,素来女人比男人凶,我看你就很有母老虎范儿,天生该是我们营里的人。”
张四妹过了许久,才消化掉李玉娇的话,有些恍惚的道:“我都不敢信你说的是真的。”
李玉娇有些骄傲的道:“你休看此回只有营长和我两个女人来。在我们老虎营,最大的三个官里头,两个是女的。”
张四妹问:“除了营长,另一个是你么?”
李玉娇摇摇头:“是陆镇抚,你将来遇着她,就知道什么叫美人了。往下,稽查队长是我,军衔与百总平级,不过因是稽查队,所以他们比较怕我。”说着又笑,“再有宣传队长阿颜朵,一副好嗓子,人又生的好,惹的我们石竹营内外的男人,个个都想娶她。后勤的女官更多了。你识得字,很占便宜的。且看吧,本地后勤,定有你一席之地。”
张四妹神色松动开来,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一直担心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看来是我胡思乱想了。”
李玉娇大笑:“你可不是入了虎穴么”
张四妹也跟着笑。又说了一会子话,她拿出一本《千字文》摊到桌子上,指着上头的字道:“李队长,你能用官话读一遍么?”
李玉娇赞赏的看了张四妹一眼,反应真快。不过管平波的法子显然更凶残。李玉娇从书架上拿下一张纸,把汉语拼音默写下来,并在旁边标了相应读音的汉字,才对张四妹道:“你先学这个,千字文不急。如今营内语言不通,教会你们说官话是当务之急。营长已使人请了雕版师傅,预备印刷带拼音的三百千,你只消学会了拼音,官话便能自学了。”
张四妹被唬的一愣一愣的,跟着李玉娇就阿喔衣的读了起来。李玉娇连教了十个后,从口袋里掏出根细炭条递给张四妹:“这是我们常练字或临时记录的东西,便宜又好使,这根送你了。你且把今日学的练熟了。若是忘了或记不真了,随便逮哪个战兵问。他们有些学过,有些还没学好。学过的自会教你,没学好的便会带着你去寻会的人。你别不好意思,我们营里的规定,识字多少,才可当相应级别的官。他们认字学官话积极着呢。你也一样,便是活做的再好,不会讲官话,也是不能升官的,可记清楚了?”
张四妹拿着炭条,有些不敢相信的道:“我果真也能当官?”
李玉娇道:“那当然了!”
“那……女人当了官,诰命算谁的?”
李玉娇噗的笑出声来:“我们又不是皇家,还发的出诰命了。便是我们将来能,只怕也没有诰命一说。以我们营长的性子,八成就是一句,女人家想要诰命,自己出门挣去,官职不比诰命体面的多?”
说的张四妹也笑了,拍着额头道:“是我糊涂。”
李玉娇敲敲桌上的纸道:“你复习吧,我不打搅了。”
张四妹忙起身,把李玉娇送出门外。还待送远些,李玉娇阻了张四妹,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马蜂挑着担子,沿着山路,一颠一颠的往矿山走。原先窦家在城内的宅子早已易主,城外的临时据点也被人占去。不欲争执引人注意,马蜂等人只得化作卖米糕的,在城中典了间二层的宅子居住。米糕不难做,不过是用黄米熬成浓粥,放点子盐,放入四方的模具里,放凉了便凝结成了一块。拿刀切成豆腐大小,就可沿街叫卖。此物廉价,吃起来又极方便,百姓花钱买可省柴禾,倒比自家做饭还省些。商家赚的也就是个辛苦钱,若马蜂果真干了这个营生,只怕也就是个饿不死的下场了。
走到小路尽头,矿山的围墙映入眼帘。马蜂擦了擦汗,扯开嗓子喊道:“卖米糕咯!两文一个的米糕咯!”一面喊,一面扬起笑脸靠近城门,见无人理会他,忙径直走到门口,掀开盖米糕的纱布,拍了拍米糕,对着看门的道:“哥哥们瞧一瞧,我熬的好米糕,个大料足还够咸,只要两文钱一个,不买一些么?”
守门的笑了笑,十分礼貌的道:“多谢老乡惦记,我们站岗的时候不可以买东西,你先回去吧。”
马蜂眼光一闪,说的是官话,那便是老虎营的人了。故意装作听不懂,陪笑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比划着推销。
守门的战兵只笑,不多话,亦不买。马蜂又磨战兵道:“里头的矿工能吃,他们买不买?”
战兵艰难的分辨着,待马蜂放低难度,悄悄改了点口音再说过几遍,方才听懂了,于是解释道:“矿工有食堂,腊肉汤浇饭,一顿三两杂粮饭,他们不买糕。”
马蜂无法,只得挑着担子走了。今日不算白跑,至少打探到了两点。第一,矿上的确落入了老虎营手中;第二,管平波爽快的把矿工养了。从张和泰处得的消息,管平波的老虎营是日日有肉的。她才抄了地主的家,倒不愁粮草。想是怕肉供不上,才不似石竹战兵营那般保证每人二两,而是用了腊肉汤。
但仅知道这些细节是不够的,管平波对手下人大方他不是今日才知。从窦宏朗回到巴州那日起,窦向东即令人四处搜寻关于管平波的一切。其父管老爹不愧为读书人,果真百无一用。空担着个读书人的名分,面对刻意欺他绝户而转嫁税收的官吏与兄长,不过掉几句书袋,全无招架之力。于是管平波自幼同人打架,无怪乎有那般身手,真是再没有比实战更锻炼人的了。到了窦家后,她自己没几个钱,对着丫头却是手松的很。如今善待矿工,不足为奇。
而马蜂最想知道的,乃管平波到底是用何等手段拿下的矿山。要知道梅山蛮不独能打,还喜宗族抱团,对外乡人十分抵制。当日窦家伙食虽比不得管平波,亦是不差,至少比当地豪强的好,矿工们依然不买账。本地几个大户挑唆的几句,倒帮着他们打起窦家来。否则本地豪强再厉害,也不可能打的过水匪。实则是矿工不愿,窦家才放下了飞水,转而全心守卫雁州。
马蜂乃窦家家生子,没挨过饿的人,哪里知道食物的震撼?窦家的伙食比豪强的好的有限,加之豪强的盘剥本就不留情面。窦家被赶走后,矿工不是没有人后悔,只梅山蛮性子执拗,面上死不肯承认,反梗着脖子,不住的说外来人的坏话。管平波不按理出牌的肉攻法,矿工再要面子,也绷不住了!一旦有人带头,登时一溃千里。
隐入树林,马蜂放下担子,坐在树下休息。他不得进去,便巴望着有人出来。横竖他不是真卖米糕的,损失的起。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马蜂清早起来做米糕,实在有些疲倦,拿草帽盖了脸,倒在树下闭目养神。
突然!马蜂感到了一丝异样!欲要翻身而起,哪知才至一半,就被人一脚踹回了地上!不待反应,脖子已被人拿手肘抵住,动弹不得!
接着,熟悉的巴州方言在耳边响起:“马蜂,好久不见!”
是谭元洲!马蜂眼前一黑,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