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说来也巧,今天宅屋牙人刚好在七举人巷。
  邻家打开半扇窄门,打扮朴素的当家娘子站在门边,牙人站在门外交谈。
  远远地听牙人叹气,“这边宅子的规矩都是收两年赁金,二十四押一,到期退押。看在沈家是朝廷官人的份上,小的说服东家,破例只收了一年,第二年按月收赁金。两贯钱的月赁又不多!沈娘子,你可是官人娘子,以后要领诰命的。一边领着朝廷俸禄,一边拖欠屋宅赁金,沈娘子,摸摸自个儿的良心,晚上在宅子里你睡得着吗?”
  应小满远远地听到“官人娘子”,吃了一惊,脚步停在五步开外。
  但手上捧的五颜六色的风车实在扎眼,牙人一扭头,见到动静便笑开了。
  “原来是应家小娘子。这两日快搬来了罢?”
  两边照个对面,隔壁沈家娘子白净的面皮蓦然发红,局促地捋发去耳后,露出未带任何坠饰的素净耳垂。沈家的门悄无声息合拢。
  应家的这单交易牙人可赚了不少,殷勤过来帮应小满开门,捧着风车放去窗下。
  应小满惦记着刚才听见的“官人娘子”四个字,开口问牙人,“隔壁邻居……”
  “隔壁是沈家。沈家当家的了不得,乃是御史台供职的兰台御史,声誉清贵!呵呵,家里也两袖清风,一干二净。”
  牙人话里有话,应小满没听出来。她站在桂花树下,眼神有点发飘。
  这处新宅子很得她的喜爱,清清静静好宅院,靠近仇家好地段。但邻居家,怎能是朝廷做官的官宅呢。
  她搬家就为杀狗官。京城的官儿互相都认识,谁知道哪个京官是仇家晏容时的好友,同僚,老师,学生……
  叫她一边筹划杀狗官,一边跟当官的邻居和睦友邻……
  太难为人了。
  应小满声线恍惚:“七举人巷十几户邻居,除了隔壁沈家是官人[1],其余应该都是寻常百姓家了?”
  “谁说的。七举人巷的名字吉利啊,专挑这处住的官人多的是。”
  牙人立刻指给她,“朝东两家,刑部主簿周家;再往前两家,户部员外郎郑家。再前头一户,嘿,和沈家是同僚,又是一家御史!”
  “……”
  七举人巷竟然住这么多官儿!
  问清应家近期就会搬来,牙人殷勤叮嘱,“最近车走大街过时,离长乐巷远些。长乐巷里的晏家出了大事,巷口把守的禁军开始查问逮人了。你们当心冲撞那边。”
  飘远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应小满心头警铃大作:“晏家出什么事。”
  牙人压低嗓门嘀咕:“晏家接连出了两起人命大案!半个月前,洞明桥下光天化日捞起一具泡肿的浮尸,观者如堵,轰动一时,后来被人认出死者是晏家家仆!这还没完,前日听说百里外的下游乡县又捞起一具浮尸,尸首拉回京城指认,嘿,还是晏家家仆!许多人说长乐巷今年运势不吉,晏家的恶事只怕还没完呢。”
  应小满:“嘶……听着大凶。”
  “可不是!”
  出来城北一圈,灌了满耳朵的消息,应小满晕晕乎乎地出门回家。
  回家半途路过洞明桥。
  她忍不住停步。河岸种满垂柳,行人摩肩接踵。如此热闹的商铺地界,原来大白天地也从河里捞起一具泡肿的浮尸?
  京城还真有许多尸身走水路!
  ——
  出去地早,回来时刚过傍晚。日头还未落山,金色阳光照亮幽静小巷深处。
  走近铜锣巷口她就感觉不对。
  三两个汉子沿着巷口晃悠,俱穿乌青衫子,佩刀,瞧着像是官差打扮,几只眼睛四下里张望。
  应小满心里一紧,想起昨日登门放话的雁二郎,登时放慢脚步,把斗笠往下拉,人站在河边。
  但对面打扮像官差的精壮汉子却并无丝毫动作,既不试图靠近,又不试图搭话。
  正好几个河道边洗菜的妇人提着篮子走近铜锣巷,其中一个胆大的问, “找谁呢。”对面汉子拱拱手,并不搭话,转头走开几步,把路让开了。
  姿态不卑不亢,颇为有礼,不大像是雁二郎手下寻她的人。
  雁二郎寻她是私事,遣来的都是家仆,也不会有这身官袍子。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快跟随着妇人们身后步走进铜锣巷。接近家门时回身望去,巷口早不见了那几位官差的踪影。
  巷子外转悠来去的官差汉子,铜锣巷里人家瞧见的不少。义母心里不安,吃饭时低声和小满提起。
  “乌青衫子,挂刀,皂靴,瞧着像官家人,问他们找谁又不应。我问了周围几家,都说和雁二郎前日带来寻你的人不是一个路子。”
  义母忧心忡忡,“伢儿,接二连三地来人,这回还是官差。咱们巷子是不是要出大祸事了?”
  应小满也很纳闷,“我回家也撞见几个,还当面抱拳打招呼来着,客客气气的不像恶人。兴许是别的事?”
  西屋紧闭的门里传来一声,“兴许是前来寻我的亲友。”
  阿织大为惊讶,从碗里抬起脑袋, “西屋七哥,你还有亲友啊。”
  屋里七郎的嗓音悠然道,“小丫头,把‘西屋’去掉,叫七哥便是。我自然有亲友的。”
  阿织果然乖乖糯糯地开口叫,“七哥。”当即被义母拍了下脑袋,“没大没小的,你才几岁?叫七叔。”
  阿织困惑地连眨几下眼睛。
  应小满抬手怜爱地摸了下小脑袋,“谁叫你插嘴了?乖乖闭嘴吃饭。”
  应家母女仨围桌用完晚食,应小满拎起五包外敷药,推门进西屋,“七郎,和你商量个事。”
  第19章
  七郎坐在窗边,应声回头。
  靠窗的矮方桌上搁着折腾人的象牙扇。扇面打开,露出末尾扇骨的朱红小印:
  “雁”。
  应小满现在看这把扇子眼皮就跳。象牙扇在她眼里已经不是价值三五十贯的贵物,而成了一桩心病。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兔子被惹毛了还咬人呢。
  “扇子给我。”她和七郎商量,“不带去新家了。我今晚就扔河里,叫它走水路。”
  七郎登时笑出了声,把象牙扇收起,起身拉她坐下。
  “稍安勿躁。”
  自从阿织在他这处喝过一次羊奶,不知怎么便认准西屋方桌是喝奶的地界,次次只来这里喝,羊奶的奶囊正挂在窗边。七郎取来一盏空杯,替应小满倒半杯羊乳。
  “喝些羊乳降躁气。人的过错,扇子何辜?”
  应小满双手捧着羊乳盏,慢慢啜饮两口,眉宇间烦恼神色未褪。
  七郎拿过象牙扇,指腹轻轻一错,唰地轻巧展开,灯下露出莹润皎洁的扇面。
  “上品雕工,全象牙无暇扇面,市价五十贯往上。如此的精工美物,扔去水中可惜。要不要我替你把它出了?”
  应小满猝不及防,呛了一口羊乳,捂嘴咳嗽着问,“你能寻到买家出货?”
  七郎原本漫不经心地开合折扇,留意到她此刻的模样却轻轻吸了口气,手中折扇唰地收拢,视线往窗外挪开,迅速起身寻干净布巾, “嘴边有羊乳。”
  递过布巾的同时额外叮嘱一句,“以后喝奶时莫说话了。”
  应小满嘀咕说,“我平日都不喝奶的。还不是你给我倒了一杯。”
  七郎:“……”
  应小满接过布巾,自己取了窗边的铜镜,对着铜镜擦干净唇边残余羊乳,还惦记着再喝点时,手边的羊乳盏却被取走,面前改放一盏热茶汤。
  “是我的过错,喝茶罢。”七郎叹气,自己先举杯喝茶,“清茶好,解渴降噪去火。喝完好说话。”
  应小满嫌弃地喝一口苦茶。
  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找到门路,出货不难。”七郎又开始漫不经意地开合折扇,“京城有的是不惧怕兴宁侯雁家,有权有势有闲钱,乐得看笑话的人家。你敢卖,就有人敢买。”
  一番话听得应小满神色舒展。“你认识这样的人家?替我把扇子出了,我重重地谢你。”
  七郎的修长手指又在随意摆弄瓷碗里的鹅卵石,拨弄起一圈圈的涟漪,悠然道,“认识不止一两家。小满打算怎么谢。”
  应小满认真地想了一回,突然惊觉,板起脸道:“这是你允诺第多少回了?至今一文钱未见着。先把扇子出了再来讨谢礼。我说话算话的,你也得说话算话。”
  七郎轻轻地笑起来。他声线向来舒缓清澈,听来泠泠如山中清泉,但此刻的嗓音仿佛春风拂面,又有些像瓷碗水中波动的涟漪。
  “算话的。要拉钩么?”
  “阿织的年纪才要拉钩。”
  应小满嫌弃地说,“我都十六了,别仗着年纪大几岁,哄小孩儿似地哄我。让我看看你手背的伤怎样了。——左手别往袖子里藏,伸在桌上摊开。”
  外敷药包打开,屋里药味弥漫。两人在换药的间隙又提起门外转悠的官差。
  七郎细细问了一番衣着穿戴,佩刀的刀柄刻纹形状。
  “听起来八九不离十,像是我好友十一郎身边亲卫的打扮。小满,还记得我和好友约定好的暗号么?”
  “记得。”应小满边包扎边道,“待会儿我出去找他们,对一对你的暗号。但我寻你先商量个事。”
  七郎有些意外。“象牙扇的处置法子,不是已经商量好了?”
  “不是扇子,是更大的事。事关我们应家将来在京城的长久打算。”应小满的语气里带出几分谨慎隆重的意味。
  “先瞒着我娘,别让她知道。今天跟你商量的事她不见得同意。”
  七郎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留意到她郑重的神色,认真抿起的唇线。
  他收拢起眼底细碎笑意,端正直身坐好,承诺道, “只需我帮得上忙的,力所能及之处,尽量提。”
  回家路上,应小满想了一路。
  李郎中劝她顶一间肉铺子,笃定地跟她说,她的铺子生意肯定好,但为什么会生意好,李郎中自己也没讲明白。
  顶铺子是大事,投进去的是应家多年积累的钱财,她想问问七郎这个京城地头蛇的意见。
  七郎把桌上油灯拨亮,窗户关紧。亮堂堂的灯影下,两人在窗边郑重对坐。
  虚掩的门外传来洗刷锅碗的水声和阿织清脆的说话声。
  应小满不想义母听见,压低嗓音问,“见过其他人杀鱼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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