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路(二十三)
半晌,刘管事忍着气儿憋出了几句:“秀才公好厉害的牙口!奴倒是佩服得很,不过秀才公可知,在这渝州城里,读到秀才位儿的公子们比比皆是,可他们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秀才罢了!”
“哦,”郁桂舟随口一句:“那也总比一个做奴才还喜欢舔着脸招摇撞市的瞎眼狗强吧?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他突然回过了神,问了句:“你方才说你是哪家的奴才来着?”
刘管事警惕的看着他,先前一时大意就提了小姐两个字就险些扯到了名声上头,今儿要是把主薄大人给报出来,指不定还要牵连大人呢?
别看主薄大人平日里端着中规中矩的脸,可一旦让人传出他丁点不好,作为下人,头一个就吃不了兜着走。
刘管事想了想,决定还是先退一步,他恨恨的瞪了瞪郁桂舟,皮笑肉不笑的:“公子难得的人才,不知是何方人士,目前在哪儿歇脚?”
郁桂舟已经懒得理会这恶奴,反正那几人如今是翻不起风浪来了,他扯着谢荣就走,末了还回头嚣张狂妄的回了句:“府学,有本事你来找我?”
刘管事果然被他的态度气得四仰八叉的,身后两个刘府下人一人一边扶着他:“刘爷,别气儿,这小子就是故意气你的。”
“就是刘爷,这不过是个秀才公,就张狂得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了,咱们以后有的事机会收拾他。”
都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们虽只是主薄大人府的下人,但刘主薄在这渝州城内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区区一个秀才,整个渝州就有数百之多,又有何惧之有?
如今且让他得意一时,过了这众目睽睽之下再商议也不迟?
刘管事在两人的劝慰下,心里这才好受了些,对让他如此丢脸的郁桂舟那更是恨到压根痒痒,刘管事挥开了两人,顶着四周意味不明的打量,灰溜溜的逃回了刘府。
且不提刘管事等人的小心思,这头郁桂舟和谢荣提着篮子往客栈赶,路上,谢荣时不时朝身边瞥,一副欲言又止的,看得郁桂舟发笑:“怎么了,这副表情,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谢荣这才小心的吐出方才起就一直压在心底的话:“方才那几人,相公为何要与他们对上?”
郁桂舟的为人她是知道的,向来温和,在外也不爱提起自己的功名,且方才相公对那几人的态度,可是十分的狂妄。
这与他平日里的做派实在是相去甚远。
郁桂舟淡淡的解释:“自然是有原因的,”这些他无意多谈,免得让小姑娘胆战心惊,徒增她的烦恼,只道:“为夫方才那些话可有气势得很?”
其实他想问的是这样一副狂霸酷帅拽的模样,小姑娘有没有心跳加速,沉迷在他散发的荷尔蒙里不可自拔?
想了想,还是算了,反正问了也是白问,小姑娘又听不懂,最多回他个懵懂无辜的眼神。
“有。”谢荣肯定的回他。方才他变脸那一幕,实在是吓人一跳。
得了这个字,郁桂舟顿时满意了,连脚下的步子都轻松了许多,两人穿了几条街,进了房舍,他们到时,郁婉母女已经到了,正陪着郁老祖父子在石桌上喝起了茶,见他们进来,顿时拘谨起来。
“来,舟哥儿,孙媳妇,”郁老祖忙招呼着他们,指着郁婉母女道:“这就是你们婉姑姑和她闺女书姐儿。”
郁婉母女脸上都带着几分不自然,郁桂舟看了过去,朝他们微微一笑:“姑姑,书姐儿。”
谢荣也跟着喊了声,接过了郁桂舟手上的菜篮子,道:“我去做饭,你和祖父、爹陪姑姑聊吧。”
“好好好,”郁婉见他们也是好相处的人,脸上也是一松,听谢荣要去做饭,顿时也说道:“我也去帮忙。”
“不用的姑姑,我一会就好的,你就坐这儿吧。”谢荣怎么可能让第一回登门的郁婉在灶房里跟着忙前忙后,当下就拒绝了,又看了看陈书这个小姑娘,当下把菜篮子搁在灶台上,回房翻了盒红枣糕点出来,放到陈书面前,摸了摸这个瘦小的闺女头发,柔声说道:“吃吧,先给你垫垫肚子。”
“这怎好使得,快收回去,”陈书一听郁婉这话,顿时就把粘在香气软糯的糕点上的目光侧过了,看得谢荣心下也是不忍,又把盒子朝陈书身边推了推:“吃吧,这就是给你的。”
她看着郁婉:“姑姑也是,几块糕点罢了,书姐儿莫非在这儿还吃不上?”
“就是,婉姐儿,你就是太客气了。”郁老祖打断了郁婉要出声的反驳,朝陈书笑呵呵的说道:“书姐儿,别管你娘,快吃吧。”
陈书看了看郁婉,又看了看郁家众人,见他们都满含笑意的看着她,唇边不由露出个笑意,这才抬手捏着一块糕往嘴里塞。
见状,谢荣就自顾去一旁灶台上忙活去了。
郁婉看陈书小心的捏着糕点吃,心里就莫名的堵。若不是跟了她这个无用的娘,又怎会这些年连块糕点都吃不上,唇边几不可闻的溢出一声叹息,耳边却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娘,你也吃。”
她回头,见陈书枯黄的小脸上笑靥如花,举着手把糕递了过来,那香甜的气息钻入鼻尖的时候,郁婉顿时所有委屈都涌上了心头,眼泪刹那就掉了下来。
“娘?”陈书不懂好好的,她娘怎么就哭了,她无措的看了看四周,眼里惊慌失措:“祖,我娘......”
郁老祖叹息一声:“书姐儿,让你娘好生哭一场吧,待她哭过就没事了。”
他是过来人,最是知道若是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迟早有一日,人是会受不了的,就像郁婉一般,心底压了太多的东西,一日一日的生生把自己催成了老妇,这母女两人的样子,就是说是祖孙也是说得上的。
陈书对郁老祖的话还是有几分信的,虽说看她娘流泪还是无措,但心底却不会再惊慌不安了。
就如同郁老祖所言,郁婉哭了一阵儿就消停了,哭完,她的精神状态竟然是格外的好,整个人看着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连苍老的皮相都年轻了几分。郁老祖等人顿时放心了下来。
“恭喜姑姑了。”郁桂舟还打趣的说了一句。
郁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擦了擦眼,嗔了一句:“这喜从何来?”
“自然是宛如新生,犹如拨开了层层迷雾,这难道不是喜事儿?”郁桂舟故作惊讶。
郁婉想了想,点头:“你说得对。”
先前陪着郁老祖父子喝茶的时候,早就听他们把近些年郁家二房、三房的事儿讲了讲,尤其是她这位侄儿,年纪轻轻就考取了秀才功名,还是在渝州这般文风鼎盛的地方,要想脱颖而出,确实是聪慧和气运缺一不可。
这些年的卑躬屈膝,让她在见到郁桂舟的时候,被这些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之气震慑,一下子就拘谨起来,这哭了一场,倒是让她心里那点子拘谨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是,郁婉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我失礼了,让你们看了笑话。”
郁当家见郁婉放开了几分,倒是敢跟她呛声了:“就你,从前也不知道有多少丑事,抢我东西都不知道抢了多少次,还每次抢了不承认,害我被爹娘骂。”
就因为大房难得来一次,所以他每回都要背锅,还要被长辈骂他不懂关照妹妹,欺负姑娘算什么本事云云。
天知道他有多冤。
所以小时候,郁当家最希望的就是他娘能给他添上几个弟弟妹妹,这样以后大房的人再来,也不能仗着他们人多就把事儿往他头上推了。
“这可不能怪我。”郁婉被说得也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见陈书好奇的看过来,不由撇着嘴:“别听他的,娘才不做那些子事儿呢。”
郁当家:“......。”
这当真孩子的面儿都不肯承认错误呐?
“做何事儿啊?”正说着,大门被人一把推开,郁言一边走一边问。
“没什么,小时候的事儿罢了。”郁婉笑道。
郁言脚步一顿,朝郁婉看了一眼,眼里有着几分惊讶,不过他并未把疑惑问出来,反而在郁桂舟身旁找了个位儿坐下,小声的说道:“你小子到底喉咙里卖的什么药?”
郁桂舟侧目。
“还装?”郁言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模样:“方才在大街上,你跟刘家人起了争执,我都看在眼里呢?”
读书人的傲气?
读书人的狂傲?
这些或许在别的学子身上有,但在郁桂舟身上,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此子哪怕得罪人,但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罢了,又怎会张狂的把人给得罪死?
被郁五叔给逮住了一截小尾巴,郁桂舟只得无奈的透露了一点消息:“或与城西的恶霸有关。”
他点到即止,再不肯多透露一字。
郁言心思通透,一眨眼就想了个大概:“你是怀疑?”
“对,”郁桂舟点头:“我也不过是试上一试,其实真正的主谋就那几位,我不过是恰好碰到了刘家的下人,正好顺水推舟的试探了一下,这刘家,果然没有外边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郁言心道,有几个身在高位的不是如此,再则,一府下人那般多,谁知道谁好谁歹,万一是刁奴自己行凶,这责任反倒推在了主人头上,岂不是又有失公允。
“你要小心些,我知道并非你一人,但牵涉的人到底在城里经营多年,那势力庞大得远非你们能想象,若有一丁点风吹草动,说不得就打草惊蛇,反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最终,郁言说道。
他倒是想阻止这事儿,但一个郁桂舟等人已是下了决心,二是从他和刘家下人对峙开始,这棋就已经开始下起来了,此时抽身并非明智,反而会让小人在背后等着趁虚而入,准备放冷箭。
“我知道了,多谢五叔提点。”郁桂舟道谢。
郁言摆摆手:“我倒是没提点你什么,全凭你们自己了。”话完,那头谢荣一桌饭菜也备好了,郁婉过去帮忙把饭菜端上桌,摆好位儿,一家人不分男女落了座,郁老祖当先一步,把桌子中间摆着的两盆鱼里最嫩的地儿分别给了郁婉和陈书,这一夹,引得郁婉忍不住又是热泪盈眶。
她感慨道:“其实我小时候并非爱吃这鱼,只后来每逢回祖宅时见到四哥吃得那样香甜,仿佛人间美味一般,才忍不住与他争夺,那赢了的鱼,确实格外的与众不同。”
“都过去了,快吃吧,这是你侄儿媳妇两个特意为你买的。”郁老祖道:“凡事都要往前看,今年咱们吃鱼,明年也要一起吃鱼,这样才年年有余呢。”
郁婉低头尝了一口:“这鱼好嫩呢。”
“那是自然。”郁当家颇有些郁结。方才郁婉的话明明已经证明了打小就跟他作对,抢他东西的事儿,他背上这么多年的锅也能下来了。
但作为当年骂他骂得最狠的亲爹,咋一点不心虚不内疚呢?
郁桂舟低声给郁婉解释家里头这两年在稻田里养了稻花鱼,如今这吃鱼的法子可是有不少,肉质鲜美比之河鱼也不差什么。
郁婉听她说得有趣,连陈书也边扒着饭边竖着耳朵听,郁老祖和郁言就更不必说了,一贯奉行食不言寝不语,还有谢荣,时不时也瞥头看着郁桂舟的方向。
郁当家顿时举动这顿饭索然无味了起来。
等吃完饭,郁婉母女又主动提出要帮谢荣收拾洗刷碗筷,这次任谢荣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只得同意了下来,三人都是手脚麻利的人,没一会就收拾妥当了。
灶台炉子上噗噗噗的水声冒出了声儿,谢荣赶忙就着烧开的水把茶泡上,又端了几样点心在石桌上,吃饱喝足后,难得享受这静谧的时光。
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沉寂了半晌后,郁老祖还是问了出来:“婉姐儿,你们母女当真不去淮南,也不准备跟我老头子回清县了?”
郁婉抱着陈书脸上微微僵,但还是肯定的摇了摇头。
“你,唉!”郁老祖重重的叹了口气儿,虽然不知道郁婉到底因何不原与他们同往,但到底人做了决定,只得看了看郁桂舟:“舟哥儿,既然你婉姑姑不愿离开,那你得多费费心,帮着照应她们一下。”
郁婉刚要说不用这般麻烦,却见郁桂舟已经含笑点头:“祖父放心,我会的。”
郁老祖这才放心下来,又坐了会,郁婉母女就起身告辞了。此时天色已晚,让他们两个女子回城西自然让人不放心,郁桂舟提议说一起送她们回去,再则马上要回清县了,郁家人来渝州几日还没好好逛过呢,就算自己不添置,家里总有女眷,买些小玩意回去也是再好不过的。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门了,此时,不过刚华灯初上,黑夜和日晖交替,不少摊贩推着板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来得早些的,也不过才将将把东西摆了出来,郁家人边看边走,倒是瞧上了几样,也不过是些小娃用的小钗、头绳之类的,花了银钱买下来给了陈书。
郁婉自是不肯收下,一番推搡,还是郁老祖仗着辈分让她噤声,把东西塞到陈书怀里才作罢。
等把母女俩送回了屋,见她们关好门,这才转身出了巷子。这城西的巷子里黑漆漆的,四周人家门上连一盏灯都没挂,借着月色,一行人慢慢走了出去,才到巷口,前方灯火通明,红灯高挂,街上香气四溢,吆喝不绝,往来行人皆是面带微笑,或行色匆匆,或漫步街头悠闲肆意,这副画卷与背后黑暗、寂静的巷子生生分出了两个世界。
一名天,一为地。
连郁老祖和郁当家父子都生生生出了几分怅然,蹙起了眉头,心里多了几分复杂。
在他们的印象里,渝州这座府城,自然是要比他们清县好得多,哪怕是普通百姓的日子肯定也比下头的县头、村里的好过,可除开眼前这繁闹喧嚣的热闹,背后的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他们已是深有体会。
怀着这些感叹,他们的身影逐渐被人群融合,与喧嚣融为一体,喜闹的人气儿总是会把那些难受的心理冲淡,渐渐的,也放下了这桩子事,好生逛起了这座府城来。
到回客栈的时候,郁老祖父子、郁言、郁桂舟两个手上都提满了纸袋,有糕点干粮,有棉衣布绸,还给庞氏、丁氏和郁竹姐妹都买了银钗、镯子、珠花、给郁桑买的笔墨纸砚等等,郁老祖回来路上,一直念叨着太花费了,说郁桂舟不会过日子,非得买这些,都赶得上一年到头家里的嚼用了。
一路念叨进了房舍,郁桂舟这才举手告饶:“祖父,孙儿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如何?”他一一举出买这些东西的理由:“你瞧,我给祖母、娘和姐姐们买的钗子和珠花可好看?祖母从前可是带玉带金,如今只给买了一个银镯,还是孙儿的不孝呢,还有娘和姐姐,在家里勤勤恳恳、忙里忙外的,还带不得几支钗子和珠花了?”
虽说他从侧面打听过他娘丁氏性子还是如此,但家里有人压着、有人管着,也不得不收敛了几分,且这半载在家洗衣做饭,也是一番辛苦,也是受得起他买这些的,何况从回了郁家便一直安安生生,勤劳肯干的郁竹姐妹?
照他看,丁氏那性子要掰回来,绝非一朝一夕的事儿,要跟她相处,非得给个巴掌给个甜枣,且丁氏为人爱张扬,这回给她买了这些,既让她在村里一众婶子们面前出了风头,那以后做事定然不会再心生不满,这也算得上是一种鞭策了。
“是啊,婶子和嫂子侄女们都辛苦了”郁言也帮腔道:“你们瞧,我这大包小包的不也都是给爹娘兄妹们买的吗?”
他提了提手中的几个包袱,无奈的笑了起来。
想他这二十几年来,除了读书,还从没操心过这些事儿,这不,今儿第一回跟个妇人一般出门采买这些,他这侄儿啊,真是不拘小节得很。
这一人一句的,郁老祖顿时沉默了,想着郁桂舟说的,庞氏从前都是戴金戴玉,郁家败了后,跟着他逃到淮南,就再没见过她带首饰了,说来还是他对不起她。
他不由看向郁桂舟,笑道:“你祖父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既然你有出息,待你以后为你祖母添上金玉镯子吧。”
“孙儿自当如此。“郁桂舟自是满口保证。又说了两句,郁家人就各自回屋歇息了。
清晨,谢荣早早就起来把早饭做好,等郁老祖等人起床洗漱后,一家人草草用过,郁当家又捡了草料喂了牛,待金光洒向大地之时,去前头退了房,把包袱放在了牛车上,郁老祖等人就要准备出发了。
郁言要回清县,自然也是与他们一道的,郁桂舟送他们上了牛车,又对依依不舍的小姑娘无声的说了两个字,接着,郁当家“驾”的一声,拉着绳子,蹄声蹄蹄哒哒的响起,一路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郁桂舟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转身朝另一条道走去。
“郁兄,”姚未看着推门而入的郁桂舟,还有些大惊小怪的:“难得见到郁兄回了兰院,怎不陪着家人?”
郁桂舟关了门,视线在他抱着的几本书上瞥过:“你姚公子不也转性开始读书了?”
“你说这个啊?”姚未努了努怀里的册子,摇头:“这可不是书,这是白家送过来的账本,你知道的,本公子爱的是风花雪月,这账本送我这儿,也真是委屈了,我姚公子自是要为这些账本寻一个合适的人选,看看他到底写的什么玩意?”
他看着郁桂舟笑得格外高兴:“恰好你回来了,走走走,咱们去找白老三,谁让他是渝州白家的后人,这白家做生意有一手,看个账本那也是小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