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十)
谢荣破天荒的起晚了。
嫁进郁家这些年,她从来都是天擦亮就起来,给一大家子做饭,出门割草喂牲畜,像今日这般,等人都吃过了还躺在床上也是头一回。
拉过一旁的棉絮,谢荣深深把自己给埋了进去,脸红如血,暗自想到:她这副模样,是个人都知道为何了吧?
可因此,她更是不敢冒头了,只要一想到别人意味深长的眼光,谢荣就慌乱不已。
“咯吱”一声,门开了,伴随着一阵凉风吹起了青帐一侧,郁桂舟看着那个在帐里不敢见人的小姑娘就一阵发笑,慢慢走了过去,随着他的脚步声,脸红如血的谢荣更是心如鼓擂,跳个不停。
莫说其他人,就是见到这个昨夜坦诚相见的人,她的心里也涌现出了无数的羞怯。
郁桂舟终于到了床边,掀起了青帐一角,温言轻笑:“我给你端了汤水来,饿了吧?”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这让谢荣稍稍松了口气儿,只是还是有些不敢见人,郁桂舟也不逼她,尽直说道:“我跟祖母说了,你昨儿吹了些凉风,身子骨受了凉,起不来身,就好生歇息吧。”
心里跳动难安的谢荣听到这儿总算长嘘了口气儿,隔绝了打量总是好的不是?
如今只面对着郁桂舟一人,谢荣倒是平复了几分躁动的心,她轻轻抬了头,见床头的人安静的坐着,眉目含笑的看着她,清隽又儒雅,一见便足以让人心生好感,下意识的就让她忍不住靠了上去。
郁桂舟揽着人,耐着性子没逗她了,过了片刻,才扶着人,捡了床头的外套给她披上,抬着腿:“你躺躺,小心莫受了凉,我去给你把汤端来,免得待会凉了。”
看着他忙里忙外的,谢荣忍不住露出一个笑。
年初二,本应是回娘家的日子,丁氏就不用说了,大古镇离得太远,来来回回得好几日,因此从没回去过,谢荣的娘家倒是在村里,只是郁家和谢强家的关系众所周知,再加上谢荣又受了凉,连地儿都没下,自是没有回门一说。
谢强和万氏两口子难得的把屋里收拾整齐,还去称了几斤肉,买了些上好的米面,就为了等谢荣回门时,拿来招待郁桂舟的。
有一个做秀才公的女婿,谢强险些脸没笑歪,在外头的时候,何时不是人五人六的,一副我女婿咋咋,万氏虽谦虚不少,但话里话外的也不外乎如此。
因此,两口子买些招待人的时,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周围都被传遍了,到了初二这日,更是连大门都洒扫了一番,逢人就说道说道。
旁的人也着实羡慕,谁让人生了个好闺女呢,这不一下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只是村里人的羡慕也只维持到了晌午。
一直等着谢荣带郁桂舟回门的谢强两口子直到晌午也没瞅见他们期盼的秀才公的人影,旁人的羡慕顿时变成了嘲讽。
还以为郁家已经跟谢强家的和好了呢,看这样子,也不过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是谢强家的扒上去的罢了,人郁家至始至终可没承认过呢?
万氏险些被这些明里暗里的讥笑气得要死,她忍了又忍,最后着实忍不下去,朝谢强发了火:“你瞧瞧,这就是你生的好女儿,年节都不回娘家?”
她还说指望女婿帮她一把,帮她娘家侄儿找个闲适的差事,像管账之类的翘腿管事就不错,月钱也丰厚,还不用做事。
再不济,也让她女婿搭把手,孝敬孝敬点,让他两个小姨子小舅子的能过得好些不是?凭什么都是当小舅子的,那谢泽那臭小子就光明正大的住进了郁家,她的一双儿女却见都见不到当姐夫的一面?
谢强被万氏一吼,原就觉得没脸,这下心里不舒坦极了,他原就凶狠的脸上更是凶神恶煞的,险些就要撸上袖子揍人:“臭婆娘,你还说老子,要不是你苛待她,她咋会连娘家也不回?”
谢强想起他那原配还在世时,一双儿女多乖啊,那时谢荣也不怕他这个当爹的,时常抱着他的腿撒娇。
都是万氏来了后,他们父女才有了隔阂,如今更是连见一面都困难。谢强越想越觉得如是,也吵嚷嚷了起来。
在院子里吐着瓜子壳的朱氏听到这两口子吵架,脸上的幸灾乐祸就忍不住了。
在午时过后,郁家到底托人送了点礼过来,大都是给谢老头和谢婆子的,谢强家只少少分了点零嘴,看模样,还是给万氏的一双儿女的。
至于给谢强和万氏,那是丁点没得,哪怕这样,还是让谢强夫妻两个面上有了几分颜面。
至于这礼,郁桂舟原是不想送的,送谢老头和谢婆子他倒是没意见,毕竟谢婆子对谢荣和谢泽还算不错,但谢强和万氏算什么,若不是顾忌着他们是小姑娘的生父,早早的便想给他们一个教训的。
不过被精通人情往来,精于后宅算计的庞氏否决了,在庞氏眼里,绝对不能留下丁点把柄让人口舌,再则,几块点心换一个安宁,划算得很。
过了年初二,接下来几日郁家除了和夏琴家、山下村屠娘子家等等有过往来的稍稍走动了下,其余时间多是一家人聚在一处,难得的放下了手中的事儿,享受着年节内难得的清净。
很快,到了初五初六日,村民们又开始陆陆续续的外出做工或者下田地干活了,郁家新房旁的竹篱笆墙也围好了,早前在镇上方家那头定下的三十张桌椅也做好了一大半,再过几日便能全部做完。
郁桂舟也加紧抄录了不少百家姓、千字文等启蒙书,这也得多亏了郁家三房和狄掌柜送来的纸墨,别说二三十本启蒙书,便是再多来上二三十本也是不怕浪费的。
初七这日,丁家把丁小秋送了过来,这回过来的只有丁家三舅一家,丁家三舅看着是个老实的人,平日里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附和着丁家大舅和二舅,丁三舅母心眼倒是多,跟丁二舅母联合,倒是能跟背后有丁老太撑腰的丁家大舅母打个平手。
郁桂舟还是有几分好奇的,他看着面前这个跟一年多前并无差别的小胖子,笑得开怀:“小秋,你祖父祖母怎同意你过来的?”
丁小秋门牙还缺了一颗,咧着嘴一笑,含着一颗糖扒着郁桂舟的大腿:“大表哥!我可想你了,日日都想。”
郁桂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捏了捏小胖子的小胖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想让我给你买零嘴了吧?”
小胖子年纪虽小,但已经清楚什么叫有奶就是娘了,何况,因为他人小讨喜,嘴又甜,上回来哄得郁桂舟和谢荣时不时塞几个铜板给他,到走时又塞了一大把,这些铜板恐怕都被小胖子给藏起来,专门等着货郎上门时悄悄买零嘴吃独食了吧?
怪不得几个表兄表弟个个都瘦不拉几的,偏偏丁小秋还生生吃成了个胖子,就他那护食的劲,宁愿挨揍也要拼死保护吃的,不胖才怪。
丁小秋仰着脸任由他捏,嘿嘿直笑,还悄悄告诉郁桂舟:“大表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啊,上回祖父和祖母本来是说的让六哥来的,第二天也不知道从哪儿扒出了我藏在鞋底里的铜板,还揍了我一顿。”
提起被揍,丁小秋就忍不住捂着小屁股,显然记忆犹新。
“哦,然后呢?”郁桂舟顺着问道。
丁小秋反倒还疑惑的看着他:“然后...然后就知道是大表哥你给我的了呗。”
丁家人还怕郁桂舟不喜欢这些小辈呢,毕竟前才有丁家祖母带着丁云死赖在郁家想算计他的事儿,这厢见郁桂舟对丁小秋态度这般,自然就把人给换了。
为这事,丁家大房和二房险些闹翻了天,这关系到唯一一个读书习字的名额,还是天上掉下来的免费馅饼,谁都想去咬一口,他们怎么可能让丁小秋这个小胖子给搅和了。不过,最终这些闹腾都被丁家老两口给镇压了下来,一锤定音的换上了丁小秋。
对丁家三舅和三舅母来说,这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喜讯,两个人还生怕再出了些什么波折,夜长梦多。于是,丁家三舅母连初二回娘家都没走,过了年节前几日便拉着丁家三舅和丁小秋赶了过来。
郁桂舟脑补出了后面这些,便牵着丁小秋往屋里走去。
不过短短一年,前年来郁家后还十分不屑的丁家舅舅和舅母如今早就换了一副模样,谄媚的陪在郁老祖和庞氏跟前,从里夸到外,语气很是恭敬,若是不熟悉的,见到他们这时刻带笑的模样,只怕还当是好相处的人呢。
尤其对着郁桂舟这个大外甥,那更是热情无比,一副要托孤的架势,像是放在他手里就能把丁小秋复制出一个秀才一样。
郁桂舟不得不打断他们美好的臆想,说自己只能教导一年。
丁家三舅和三舅母愣了片刻,突然又笑了起来,一人一句的给他带着高帽子:“大外甥,瞧你这话说的,你看看你,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靠着学堂的先生们也能考中秀才,我家小秋怎么的身上跟你也流着相同的血,定然天资也差不离哪儿去。”
“是啊是啊,我家小秋可聪明了呢。”
郁桂舟转头去看“聪明”的丁小秋,见他含着糖,手里还拿着几块点心,一脸懵懂无辜的看着他们,心里暗道:拉倒吧,朕的大清都亡了。
若是没有他接盘,依着原主的思绪,如今这个家还不指定会成何样呢?
还想复制一个秀才出来,真真是想太多了!
丁家舅舅两个在郁家待了没两日就走了,实是过了年节,家里忙不说了,且为了丁小秋能来念书,原跟三房穿一条裤子的二房也翻了脸,如今跟大房沆瀣一气,这两房联合在一起,说什么以后要供丁小秋念书,那家里就更紧巴巴的了,作为丁小秋的爹娘,自然是要多做一些事儿的,否则,谁心里也不平不是?
丁家老两口为了丁小秋驳了大房和二房,如今也不好再压,总得让人撒撒气不是,倒是默认了让丁三舅跟丁三舅母多做活计的事儿。
好在他们也是心甘情愿,为了以后出个读书人,现在累些也不怕,走时丁三舅和三舅母拉着丁小秋说了不少话,等人走远,一贯看着没心没肺只爱吃食的丁小秋难得沉默了下来,郁桂舟等人也没去叨扰他,任他自己想个明白。
元宵节后,郁桑和谢泽都回了镇上,村里村外环绕的年节味儿彻底淡了下来,新的一年又开始忙碌起来,这时,方家那头也把三十张桌椅给送了过来,加上郁桂舟自己抄录的几十本启蒙书,制作好的沙盘等等备好时,终于给等了不少时候,早就在打听的村民们一个确切的消息,他的这个学堂不日将正式办学了。
开学第一日,谢家村以及周边村落一共来了三十个小娃,恰好把郁桂舟在方家那边定的桌椅填满,赶在风和日丽的时候,谢家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学堂正式成立。
最初,还有不少村民们饶有兴趣的守在竹篱笆墙外看着郁桂舟给小娃们统一发了启蒙书,心里那高兴劲还没展露出来,就听郁桂舟笑着说道,这启蒙书并不是赠与给所有来读书的小娃,只是暂时借与他们读,且每日还得把书收回来。
当然,若真有学得快的,资质突出的,也可在他那儿登记,把书带回去。
就算是借,也足够让村民们扬起了大大的笑脸,心里不知道翻来覆去的夸了郁桂舟多少回了,他们虽四六不懂,但也听说过,郁桂舟所出的启蒙书,在镇上那可是三俩银子一本,相比别的启蒙书,足足贵了一倍,但卖得却更好。
清县辖下,虽穷苦人家多,但富人也不少,三俩银子对他们来说跟割肉一样,对人家富贵人家来讲,不过是一身衣裳的银钱,却能让小娃们学到更好的,谁还去讲究那一二俩银子不是?
发下了书,郁桂舟先讲了姓氏的由来,先是赵钱孙李,讲了读音,由来,还编成了一个个小故事,道:“从前啊有一个叫造父的人,他为周朝穆王驾车,穆王念他有功,便把赵城赐了给他,从此以后他的后代以国为姓,还有一位皇帝,他姓赵,所以,在书里,赵这个姓氏便排在了第一位。”
下头的小娃见他讲得有趣,便七嘴八舌的笑着念叨起来,有胆大的,还问他:“先生,那我以后给皇帝驾车,他会给我一个城吗?”
天真幼稚的童言,别说郁桂舟笑了,便是守在外头的村民们也被这句话给逗得直笑,有人还对一个大汉夸道:“谢大力,你家牛蛋还想着当城主呢?”
那叫谢大力的壮汉神情满是骄傲,只嘴上念叨着:“这浑小子,从他来念书,还东想西想的了。”
郁桂舟朝堂下看了看,见不少小娃笑得东倒西歪的,而牛蛋还满脸认真的看着他,寻求着一个答案,脸色正经了几分,反问他:“为何想要驾车而不是做别的呢?”
牛蛋回答得很爽快:“先生,驾车就能得一城,为何还要做别的?”
郁桂舟蓦然失笑,一边感叹着这孩子倒是个聪慧的,一边说着:“造父的造字非这个赵,”他在沙盘上写下了一个赵字,接着指出:“他因得了穆王赏识才得了一城,从而改姓赵。”
他目光转向了牛蛋,笑得温和:“你有给陛下驾车的想法是美好的,但今时不同往日,比如去年一块糕一文钱,年节时两文钱一般,时辰不同,价值就不同,明白吗?”
虽说从古至今都不缺乏靠气运吃饭,且得天得厚的人,但郁桂舟总归不想培养他们这般等着从天而降的掉馅饼的事儿,自古以来,能伴随天子身侧的谁不是人精,天子喜怒无常,且手握生杀大权,一句话就能血流成河,倒不如安分踏上的过一生,逍遥且平淡。
牛蛋听懂了,垂着头唉声叹气的坐下了。
借着这事儿,郁桂舟更是趁机教育其他的小娃:“所以,任何时候都要让自己有价值起来,比如你们学会了读书习字,那以后出门做工,就可以挑一些简单的活计来做,若是什么都不会,”他指着外头的天色,问道:“你们觉得稻子熟了的时候热不热?”
“热!”一众小娃奶声奶气的回答。
郁桂舟点头:“热就对了,这么热的天家里所有人都要出门去田里忙活,累不累、苦不苦?”
已经懂点事儿的娃娃们纷纷点头起来。
这之中,没爹没娘的石头体会的格外深厚:“很苦、很累的。”
郁桂舟再摊摊手:“粮食是村里人的根本,我们必须要种,有了它才能吃饱饭,填饱肚子,但若是你们争气,能学会用自己的价值多挣上几文钱,待有能力时花上一些大钱请人做做工,本来要忙碌好些日子的活计两三日就完成了,不是更好,既没累着自己,给家里头减轻了负担,又让旁的人赚了些辛苦钱,不是一举数得吗?”
一番激励宣言讲完,郁桂舟见这些小萝卜头个个神情志满的,满意的笑了笑,道:“那好,今儿咱们第一堂课,便讲这个赵字是如何写的。”
他在沙盘上掩饰了几遍,又让小娃们在桌上的沙盘上写几遍,自己来回穿梭其中,突然发现,他现在的样子倒是像极了在府学考核时的那些先生一般。
只是相比府学学子在先生走到跟前儿的战战兢兢,这些小娃们倒是奋力疾驰,或皱着眉头,或扒着头发,郁桂舟不时在他们身边手把手的纠正,等他走到丁小秋的座位时,险些笑出了声儿。
这小胖子歪歪扭扭的完全连一笔都没写对,偏偏他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郁桂舟不由半蹲了身,悄声说道:“这一笔错了。”
丁小秋胖胖的身子一抖,双手一扑就要掩住沙盘,耳边郁桂舟幽幽的声音响起:“我都看到了,小表弟。”
许是已经丢了脸了,丁小秋一下脸皮就上来了,大大方方的任由他看,还小声嘀咕:“表哥,这个字也太难了点。”
郁桂舟已经懒得说他了。明明一笔一划,该怎么下手他都在沙盘上掩饰了好几回了,堂下大部分孩子都差不多掌握了,偏生他还划得跟狗啃的一样,面目全非的,完全认不出那是什么。
他点了点丁小秋的肩膀,示意他看一边石头的沙盘。
丁小秋不明所以,转过去一看,脸上一凝,再朝书上一看,顿时僵了脸,偏生石头正好乖巧的转过头眨巴着眼睛看他,仿佛在问他怎么了?
丁小秋顿时捂着脸爬在桌上开始装死了。
实在是太丢脸了,他才说这字太难了,旁边居然有人完好的写了出来,整整齐齐的,且模样看着比他还小!
还要不要人活了!
郁桂舟拍了拍石头的小肩膀,给他鼓励,得了一个软萌的笑,这才摇头看着丁小秋叹气,还说道:“你想想待会怎么对你姑姑说吧。”
他姑姑丁氏在丁家送了人来后就一直趾高气扬的,非说什么丁小秋灵气足得很,定然是个读书的料,且一心想让丁小秋争气,让她也长长脸,这几日没少在丁小秋耳边念叨。
此话一出,丁小秋更是生无可恋。
有个一直催他好生读书的爹娘就算了,反正天高水远,他们也管不着,如今连姑姑都催起来了,还跟他说,让他以后也考个秀才,这样,她在郁家就有了靠山,也没人会小瞧她了。
他是不懂,为何连他爹娘都要对姑姑弯腰讨好,而姑姑竟然说她在郁家过得不好?
只是想归想,但丁小秋想着没写好字要面对的后果,心里还是一颤,他眼咕噜转了转,见表哥已经在跟别人手把手教导去了,脸上顿时皱成了一个包子状,他悄悄捅了捅隔壁石头的小胳膊,在人软软看过来后,抿了抿唇:“那个,这个字你会了吗?”
石头正正经经的点头。
丁小秋一把扑了上去:“那你能教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