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满天下16
顺遂还是悲哀?
郁桂舟不知,但那卓申艾广四家和平家背后的人却被石大人一一指了出来。
他只是有些惋惜。
年少成名,前程万里,本该一帆风顺,官途哼顺,却在起始就被人精心算计,到如今那些浮华终成了过眼云烟,到头来,一场空。
前生不知愁滋味,梦醒却是一场空。
一场空。
石大人用半生证明了这一场空,而他虽还未到半生,但如今却不由自主的开始惶恐了起来。年少成名,前程万里,一帆风顺,这中间固然有他自身的原因,但跟上头的人那随手一点也有莫大的干系。
若石大人是旁人手中的提线木偶,是被精心策划的一场梦,那他呢?
他又是不是下一个石大人?
在这个寂静得天地都无风无声,只透着黑暗的时候,他没办法多想,脑子里,各种幸密不断的在他脑子里冲击,繁乱之间,仿佛还有另外的声音在质问他:石大人会不会是在说谎?
这个声音一出来就被他否决了。
石大人的话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且说得头头是道,条条有理,他虽然觉得此事太过荒唐,但主观上却是深信不疑,信了一番话就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那位为了大魏王朝兢兢业业几十年的颜左相。
郁桂舟向来觉得自己是个十分理智的人,他也很想说这不过是石大人的一番策划,一个由他幕后之人策划而来的让整个大魏王朝动荡飘摇的阴谋,这其后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保皇党内讧,而其他人则趁机侵入,最终拿下那个惹人眼馋的位置的一场精心策划罢了。
但,脑子里他却不断的开始回想左相一脉的所有举动,那些看似毫无联系、毫无遗漏的事情,如同着了魔一般,从案前抽出了纸,提着笔就开始在上头写写画画起来。
夜晚终将过去,而黎明也终将来临。
当那一束光透过外头的夜色洒在那张被写满了字的纸上时,宛若癫狂的郁桂舟被定格了一般,好半晌才神色复杂的捡起了那张白纸,端坐于案后沉思不语。
昨夜的那些疯狂、那些惊心动魄都蛰伏了起来,被耀眼的光束给照得无影无踪,而他,面上也早没了那些凄苦,那些惶恐,整个人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嘴角淡淡的勾着笑,若是说不上有何变化,但又有些变化。
“咯吱”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郁桂舟含笑的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负手在背后,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清晨的阳光跟在他背后,宛如那童子一般,天真稚嫩,只看了眼便让人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那小小的孩童穿着蓝色的小小袍子,衣裳上头绣了精致的鱼鸟图案,切合贴身,身子胖乎乎的,脸颊上两坨肉随着走动还一颤一颤的,到了案前,他仰着头,大大的眼里透着欣喜,还有些不敢置信:“爹爹,你又休沐吗?”
快六岁的小糯米已经在郁当家等人的教导下开始学习了些规矩,只父子俩相处时,还跟往常一般喜爱撒娇,在外人面前,已是一个小小的、稚嫩的翩翩小公子了。
郁桂舟朝下看着,在小糯米眼里的眼里,他见到了期盼和一丝小心翼翼,生怕他拒绝似的,说完了那句后,小糯米又摆摆手,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爹爹,孩儿说着玩的,爹爹前日才休沐了一日,定然是很忙很忙的。”
到底,掩不住话语里的落寞。
郁桂舟顿时就心疼起来,他从案后疾步走了出来,顿在小小的孩童面前,颤着手想摸他的头,却在空中顿了顿,最后才缓慢的放下,认真的看着人:“昔儿,是爹爹的错,爹爹太忙了,忙得没时间多陪陪你,别怪爹,好吗?”
小糯米摇摇头,大大的眼里有晶莹在闪烁:“不怪爹爹,娘亲说了,爹爹很忙很忙,是因为要养家糊口,朝昔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应该在缠着爹爹不放了。”
他仰头,道:“爹爹,我还可以帮着带好妹妹的。”
郁桂舟不知道说什么,只轻轻把人拢入怀里,拍着他的小肩膀,喉头有些哽咽:“嗯,朝昔很乖,很聪明,爹爹最是疼你的。”
这样乖巧的儿子,这样让他心疼得紧,软软乎乎的抱在怀里,闻着他还泛着奶香的味道,心里所有的晦暗都烟消云散,他要,他要更谨慎,他要更努力,保护好怀中的这一方天地,守护好这片心灵深处的最后净土,让他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长大。
我的孩子,我最是爱你的。
湿润的眼底里,一抹凌厉取代了那些惶恐,此刻,伴随着这惶恐的是更加坚定的信念,更加需要摄取的权利。
他需要更强的、越强的权利来好好在这一场博弈中保护好家人,不让他们受一点伤害,哪怕是拼尽了他的命,也要在这即将风雨飘摇的上淮城站稳脚跟,撑起这郁府头上的一片天。
父子相拥的温情久久不散,在书房门口,逆着光芒,谢荣明眸皓齿的看着眼前的一起,含笑不语,在她的身边,还牵着一个小小的小闺女,与她一般,眯着眼,笑弯了腰。
“郁大人,请随老奴来。”大总管手持拂尘,笑着同他道。
郁桂舟蓦然回神,也朝他笑着:“来福总管客气了。”
来福总管点点头,在前头带路,到了明正宫外,依然推开了房门,朝他抬了手,小声的提点了句:“陛下今日心里不舒坦,郁大人......”
点到为止,郁桂舟轻声道了谢:“多谢大总管提点。”
见此,来福大总管微微侧了侧,等他走了进去,又缓缓把门给合上。郁桂舟记得上次被陛下单独召见时的情形,那不过是短短几月之前,当时他被从亡山调回来,一颗心在面圣时还有些忐忑难安,虽然说了很多豪情壮志的话,但心里还是一个劲的打鼓。
时间宛如暮鼓晨钟,而今,当他再此沿着当时的步伐走进去时,心里却平静得再也掀不起波澜,甚至还有余地想了些有的没的。
魏君依然在龙案后神情莫测的打量他,君臣之间相顾无言,直到郁桂舟含笑的施了个大礼,高呼万岁,魏君才冷冷的看着他:“万岁?爱卿觉得,朕真的能万岁吗?”
这四海之中,有无数的人,明里的,暗里的想要他的命,想把他拉下这龙桌,而他,为了维护这帝位,殚精竭虑,为了维护这个帝国的安危,彻夜苦思,为了稳固这权势,习平衡之道。
直到暗卫传回来的消息,魏君才蓦然惊觉,他如今已处于一个危险的位置,一个很高很高的位置,这个位置,摔下来会掉个粉碎,底下的人仰望他,他居高临下的看着。
什么权倾天下,什么帝位一怒,伏尸百万,他只觉得那高处异常的空旷和寒冷,因为那旁边,他竟然没有看到一个人,那些冷缕缕的专入他的心,让他也跟着心冷、心寒,最后麻木起来。
高处不胜寒!
帝王的异常只有短短的一瞬,一瞬过后,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俯览着跪拜的臣子,声音里带着几缕对蝼蚁的轻蔑和冷酷:“郁爱卿年少有为,堪称是大才之人,但,皇室丑闻绝不可被旁人知晓,如今郁卿既已知晓,那,朕也容你不得了!”
郁桂舟却笑了笑,微微与魏君对视:“陛下若想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魏君会吗?
诚然在昨晚知道那个惊天秘密时,郁桂舟首先也想过得知了此事的下场,他,石大人,还有一干暗卫,或许谁也逃不掉那个下场,因此他才会方寸大乱,才会状若癫狂。
直到稚儿声声呼唤,他才蓦然放松。
他不怕死,只要能在这世道上护得妻儿老小一家安生,哪怕他被悄无声息的灭口,也死无遗憾,他怕的是,他一死,这个家里的其他人又要如何?
郁桑还小,是否能护得住他们?
但,魏君会吗?
不会的,如今的魏君早以不是年盛时候的他,颜左相和太子的事儿还需追查,牵涉进来的家族还需要查,那些流走的东西还需要追查,甚至若是真的,这些年,陛下亲手培植了关家对抗白家,又有左相一脉站队,单凭一个白家,护不住这泱泱帝宫,也护不住这魏国数代心血。
他是一把好刃,魏君不会在榨干他之前,便让他消失在这世间。
“哼!”魏君道:“你倒是稳得住,就是不知你是真的不怕还是有恃无恐?”
“臣惶恐。”
郁桂舟还是一副温和的模样,跪伏于地,不疾不徐的说道:“微臣怕,微臣还未到而立之年,十年寒窗,终有今日之果,家有娇妻爱子在怀,怎能不怕?”
魏君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这个大魏最尊贵的男人,此刻眼尾竟然有了很多的痕迹,气色也一下灰败起来,想来在听闻了颜左相一事儿后也是受了巨大的冲击,只见他难得的没有平淡无波,而是嘴角带了些嘲讽:“哦,朕还以为你们这些寒门学子都是一副硬骨头,不怕死的模样呢?”
颜左相也算是寒门出生,而他的一脉下也多是寒门学子,魏君这会恼了颜左相,也连着恼了那一脉的寒门学子,郁桂舟也不欲在这个节骨眼去说些让魏君更不舒坦的话,只行了大礼,道:“微臣愿用一生所学所用为陛下,为我大魏肃清乱党,以正朝纲!”
他施了一礼,又端端正正的叩了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