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味不同
许家是渝州豪族,京城中根基却是浅薄的很,虽有个院子,到底住着不宽敞,好在郡主嫁妆里在京城还有一套三进的大宅子,住着正正好,许家一家子便住进去了。
贝儿两口子老早派人看着呢,一见人到了先暗地里与郡主取了联系。待休整三日,既是到了岳家底盘,总要拜一拜老丈人的。
更何况,许家一行心有所求,自然记挂着这一遭。
许姑爷与郡主一向夫妻情深,内宅中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端的是情深义重,京城一路上,更是嘘寒问暖,便是郡主有时都忍不住恍惚不已,看不清自己以身相许的男人脸上的笑,是朝着她,还是朝着……
沐浴更衣,备好了礼品,许姑爷一身挺拔行头,笑着对郡主,道:
“郡主好些年不曾见着王爷王妃,这回咱们到京,很是该多磕几个头,郡主戴上那套红宝石的头面罢,看着鲜亮,想来岳父岳母看了,也是欢喜。”
郡主看了许姑爷一眼,自喝药以来,虽说她私底下瞧人走了又抠着喉咙吐了口来,可到底不怎么精神,故而只是歪在塌上,蔫蔫儿的,答非所问,道:
“这时辰,该是喝药了。”
许姑爷笑容一顿,随即越发温润,看着郡主眼中满是包容,似是不愿开口戳破郡主置气模样儿,只笑着温声哄道:
“我知郡主不乐意吃那苦药,郡主皱眉,我亦心疼的紧,只是身子不舒坦,总得治一治才好,哪怕郡主不乐,我却宁愿郡主身子康健,郡主若是觉得有气,只管捶我一顿,我绝不还手,好不好?”
郡主眼下实在没有兴致接这一茬儿,不愿意开口,又不想露了痕迹,只得作势嗔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帘。
许姑爷倒是不气馁,越发贴上前去,笑着道:“郡主别气了,咱们往后不喝苦药了好不好?天色不早了,若是去的迟了,岳父瞧见郡主撅着个小嘴儿,定是要揍我一顿,给郡主出气。”
郡主心中冷笑,揍你一顿?想到倒是好,今儿不扒下你一层皮,我就一头撞死得了。
看着男人俊秀面容,郡主微微晃神儿,这人长得真好看?
当初,她就是在屏风后瞧了眼,便满脸通红,祖母问话时候,默默点了点头。
她想着,笑的这样好看的男人,应是对她能——很好的吧!
换了衣裳,依着男人的心意,戴上了那套成婚时候男人亲手捧到跟前的红宝石头面,不知怎的,郡主只觉得刺眼的很。
到底是什么时候?
她竟看不出男人对着他笑时候,眼里、心里是不是真的是在笑?
说来可笑,仔细想想,她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往昔,只知男人笑的好看,只将这笑看入了心,旁的竟从未知晓……
当真可笑。
郡主并许姑爷进了王府,亲王爷同亲王妃坐于上首,姑娘女婿拜见磕头之后,各自落座说话儿。
亲王爷问了闺女儿,微微抬眼,看了许姑爷许久,道:
“一晃眼数年已过,姑爷看着越发俊秀了,也是离的远,不曾细细看过,今儿一瞧,姑爷真是好人才,怪道我儿倾心痴意。”
也是好胆量,骗了他的傻闺女儿,一骗就是好多年!
不等许姑爷回应什么,亲王妃已是略带急切的问道:“我一双外孙儿呢?可带了来?快,叫我看看,老早就盼着了。”
郡主捏着帕子,垂目不语。
许姑爷温润一笑,不慌不忙道:“好叫岳母知晓,孩子月份小,虽一路上小心看护着,到底受了苦,到了京城,就有些不好了,这两日正在屋里缓一缓,待孩子好些,就送了与岳父岳母瞧。”
话音刚落,便听门口传来一声沉声,道:
“不劳许公子费心,我这一双外甥,已是来了。”
许姑爷倏然一惊,猛然扭头,眼露惊讶。
便见门口走来一双璧人,两人怀中各抱一襁褓,映着光晕,缓步而来,竟叫人有些眼晕。
郡主豁然起身,几步扑到翟小胖夫妻跟前,眼含热泪,低头瞧了瞧两个孩子,复又抬起头来,眼睫微颤,一连串儿的泪珠儿落下,嘴唇微抖,泣不成声,
“这是我的……弟弟,这是,是不是……”
见翟小胖点头,郡主捂着眼,泪如雨下。
她怕呀,真怕呀!
自己的骨肉,原本该是最亲的人,可她这娘当的混账,生生眼皮子底下,叫人换走了!
刚才只看了一眼,她便觉得是孩子回来了,可,可——她不敢肯定,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认错了,再让孩子受了委屈……
眼见弟弟点了头,郡主再顾不得隐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脸贴着襁褓,眼泪似断了线,声声泣血。
听得亲王爷同亲王妃心里揪疼揪疼的,两人越过脸色呆滞一瞬的许姑爷,双双扶起郡主,护着他们娘儿三个进了里屋去了。
走出几步,亲王爷回首,沉沉看了许姑爷一眼,对翟小胖道了一句,
“别弄死了。”
欺负他女儿到如此地步,死真是太便宜了。
许家大概是从未见过亲王府的手段,也是怪了他,当初老娘看上当时的许家当家老爷终身无二色,女儿看上这小子一副无害面孔,他也竟打了眼,如今,也该是让许家知道,亲王府眼中,郡主的夫家是一回事儿,什么的狗屁许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翟小胖眯着眼笑着点了点头,恭顺非常的,朝他爹来了句,
“哎,我尽量……”
尽量还让他有个人样儿!
尽量吧!
许姑爷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到底是许家内定的下一代家主,眼下此种情形,还能稳住心神,若不是贝儿自进门始便留意,许公子脸上惊慌一瞬,怕是就漏看了去。
翟小胖一张胖胖的脸上,微微眯起的眼睛,真是和气的不成,他上下打量着姐夫,额——应该是许公子才对。
若不是这人欺负的是他嫡亲的姐姐,他还真要忍不住赞一声‘人杰’,只装相装到这份上,这能耐就很是不错了。
翟小胖扶着贝儿于许公子对面坐下,这才和气的让着刚才惊立而起的许公子,客气的让道:“
公子坐啊,别客气!“
许公子瞥了翟小胖一眼,脸上已无一丝惊慌之色,从容一撩衣摆,坐的笔直。
翟小胖将自个儿放到椅子上,挨着贝儿坐了,长吁了口气,瞧着许公子,开口道:
“当初姐姐成亲时候,我年岁尚小,当时瞧着,只觉得姐姐嫁的这人,真是好看的紧,尤其回门时候,瞧着姐姐眼中,好似柔的能滴出水来……唉,如今想来,是个人总有看走眼的时候,便是这人对着你笑的好看,做出一副专情模样儿,也不见得真的是情深不悔啊!”
许公子不动如山,双目微垂,并无开口打算。
翟小胖也不介意,只缓缓的继续,道:
“这几年,你身边儿连个近身的丫头都没有,我还觉得你是个明白人,不管你是看中我姐姐,还是看中亲王府的郡主,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只要我姐姐觉得日子快活,许家那点儿子想头,也不是不成……“
说着,瞥了许公子一眼,翟小胖怪笑一声,跟瞧个什么稀罕玩意儿似的,打量着面色仍是丝毫不动的许公子,不由笑道:
“可惜啊可惜……前几年,你不也挺明白的么?怎么现下就忍不住了呢?都说虎毒不食子,你也干得出来,那可是你嫡嫡亲的嫡子啊!”
翟小胖是真不明白,许家的嫡子,看在这位挺人模人样的许公子眼中,竟是可以随意替换的不成。
到了这时候,许公子心知事已暴露,可嘴巴硬挺着,道:
“世子一番话,我竟不知何意?郡主生的自然是我的嫡子。倒不知我做下何事,叫世子这般误会?”
这下不止翟小-胖,连一直默默无声,充当隐形人的贝儿都有些刮目相看了。
瞧了许公子一眼,贝儿嫌恶的一开眼,这么禽兽偏好戴着衣冠,真真是面目可憎。贝儿心下厌烦,便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推了推翟小胖,淡淡道:
“跟个畜生说人话,他听得懂才怪,甭浪费时间了,快些处置了才好,叫人出来,人证物证的对质,他若再死皮赖脸的不认账,先赏他一顿嘴巴子再说就是。”
翟小胖深以为然,高声朝外,道:
"把她们带上来。“
说罢,转头冲着死鸭子嘴硬的许公子,道:
“等着吧,马上就能见着你的心肝儿了哟!”
许公子心中一颤,隐约猜到了什么,却犹不敢置信,直到一道纤细人影缓缓近前,许公子面上沉稳再维持不住,猛然一下站起,视线移到那纤细人影身侧婆子怀中抱着的襁褓上,身子又是一僵,拳头握了握,再忍不住,一下子扑上前,抢过孩子看了看,抬眼时候,已是满目颓然。
许公子同那纤细人影视线相撞,两人面色俱都白纸一般。
翟小胖看着这情形,不由啧啧出声,直直的盯着许公子,很是叹道:
“哎哟喂!我知英雄难过美人关,论着狠心,许公子也算一雄,只是这美人么……”
意有所指的望着身子抖了一下,随即面露倔强的女人,眉眼之间容貌不过清秀,却是难掩眼角岁月痕迹,翟小胖砸吧着嘴儿,笑呵呵的道:
“真是真人不露相,许公子竟好这一口,对着自个儿奶娘竟是真情孜孜,难不成小时吃了奶,连着心都赔给了人家……自个儿金尊玉贵的嫡子都能让个外室野种换着当,许公子对你奶娘这份心,可真是叫人敬佩至极。“
到了眼下,叫人揭开了脸皮,戳了真血出来,还能说些什么。
许公子反倒坦然,反手搂着心之所在母子,俊秀的脸上再没了笑容,只淡淡的望着翟小胖,淡淡的道:
“看来世子早已查了个明白,事已至此,世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风韵犹存的女人抱着儿子,立在许公子身侧,脸上俨然一片有难同当的恻然,瞧的贝儿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几人视线俱都移过去,贝儿倒在翟小胖肩上,捂着嘴笑的不能停,还不忘抽空摆摆手,断断续续道:
“别,别……叫我笑一会儿,实在是……哈哈,忍不住……哈哈,叫我笑一会儿……太可笑了……哈哈,好久没遇到这般有趣儿的……哈哈哈……”
女人眼中怒色满溢,仰着下巴,微微张口。
贝儿仰着脑袋,虽没瞧见,可好似知晓一般抬了抬手,已是出口,道:
“别啊,千万别说话,我怕我一听你的声音,就忍不住吐个昏天黑地,我若是吐了,心情就很不会好,若是心情不好,就要忍不住弄你个半死不死的,可惜,眼下事儿没完呢,你千万别招我啊,甭当女人都跟郡主似的好性儿,不信你就张嘴说一个字试试?”
轻描淡写的话,甚至带着笑,却叫女人一顿,终是紧紧闭了口,靠在许公子怀中,不吭声了。
她这样的人,若是连察言观色都不懂,早不知死几百回了。
贝儿却缓缓点了点头,满意的道:
“嗯,不错,瞧着也是知道怕的,今日以前,你应是满怀得意的罢,瞧瞧,郡主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上,跟你身边儿那个小男人柔情蜜意时候,心里嘲笑着当家太太不知多少回了罢?”
贝儿撑着脑袋,睨了女人一眼,漫不经心的道:
“哎,别让我看见你,我一瞅见你,手痒的很,总想让你下半辈子都后悔活着呢!你这样的东西,跟臭虫一样,叫人恶心。”
女子抖着身子,踉跄着退后几步,躲在许公子身后,瑟瑟发抖。
翟小胖趁空,连忙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捏了颗酸梅子喂着贝儿吃了,口中叨叨道:
“恶心咱就不看了啊!不看了啊!回头相公给你出气啊出气!“
饶是许公子心中冰凉一片,听闻此言,不由得嘴角抽抽。
翟小胖却是心疼自家媳妇儿身子辛苦,再不愿东拉西扯,浪费时间,当下抬眼,望着许公子一行人眸色寒冰一般,嘴角却是带着惯常的笑意,徐徐说道:
“我就不绕弯子了,许公子,你是许家定下的家主,往后也是许家的家主,朝廷上的事儿,你是顾不得了,安心当你的家主罢。既然你心有所爱,咱们亲王府也不是小气的,一会儿你签了和离书,明儿娶了你这心爱的奶娘,你这心肝儿生的宝贝儿心肝儿的儿子,自然就是嫡子了,你也就是心想事成了……咱们亲王府就爱干这成人之美的事儿不是,咱们敬佩你是个痴情人,往后你就继续痴情下去,跟着你奶娘和你儿子,好生过日子罢,许家往后……哎,这都不打紧,渝州的豪族不止你许家一门,之前,许家的荣耀因你之故,往后,许家后路仍由你而起,你只记得这点儿就成,甭管好得坏的,你既然选了,就容不得反悔了。”
许家之前因家中娶了个郡主,获利不知多少,得了多少便宜数都数不过来。如今,没了亲王府做靠山,许公子如何能耐,家中子弟还能服气个外室生的孽种做下一任家主不成?
可这个家主,他再不允变更。他就是要看着许家一门因着内斗,生生败落下去,叫这位深情如海的许公子眼睁睁的瞧着,他的家因他而起,又因他而落。
看着人签了和离书,抬手本打算叫人打一顿,撵了人出去,刚抬手一半,翟小胖顿了下,眼珠子一转,叫了人煎了副药来,冲着许公子笑眯眯道:
“我瞧着你女人年纪也不小了,生子犹如鬼门关,你这般心爱之人,想来也是舍不得的,儿子么,已经有了个就很不错了,咱们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到西天,给你们解除后顾之忧,好叫你们白头到老,这也算亲王府提前送你们一份新婚贺礼了。”
说罢,叫人灌了许公子喝了药,往后再没有生子的烦恼,又叫人套了麻袋,亲手提了棍子揍了这不是东西的负心汉一顿,尤其贝儿还不忘塞了木棍给郡主,叫她亲自出几口气儿,只给人留了口气,瞧着性命无碍,便扔了这对野鸳鸯出门去了。
亲王府警告犹言在耳,许公子再不敢留在京城,带着女儿孩子一路马不停蹄回了渝州,刚进了家门,还没喘口气儿,外头官媒已经进了门,许公子猝不及防之时,又做了回身披红衣的新郎官,许家族谱之上,奶娘爱人的名讳白纸黑字记得清清楚楚。
实到此时,面对满府愤然轻鄙目光,许公子恍然大悟,他的人生,已是亲手毁于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