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立

  “天下都是朕的, 朕愿意抬举谁, 就抬举谁!你竟说朕负他!”皇帝怒极反笑, “朕今日便是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又如何?!”
  陶皇后大惊:“皇上, 你不能那么做!他是你唯一的嫡子!”
  “是, 他是朕嫡出的儿子!可他却有你这样一个母亲!”皇帝冷笑, 凤目微眯。
  “皇上, 璋儿是无辜的。”陶皇后慌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若因此而累及太子, 她做这许多又有什么意义?她跪行数步,扯了皇帝的袍角,微仰起脸, 满面泪痕, “璋儿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抬脚,毫不留情地踹开她:“朕也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天子, 是九五之尊, 可他生生被瞒在鼓里十多年!给他下药, 绝他子嗣的, 竟然是他最不愿怀疑的发妻。他冷哼一声:“朕只知道他的母亲, 为了让他登上帝位,不惜给他的父亲下.毒!你说, 朕为什么要让下.毒者得偿所愿呢?”
  他说到后来,语调中的森然之意已然遮掩不住。凤仪宫的灯光下, 不再年轻的帝王神情冰冷, 眼神可怖。
  这眼神对陶皇后而言并不陌生。她不停摇头,泪水涟涟:“皇上,臣妾也曾后悔过的,皇上。那鸳鸯散是古籍中的药,臣妾不知道它真的那般灵验。后来皇上广纳妃嫔,珍妃不还有孕了吗?臣妾当时以为那药并不管用,臣妾也松了一口气的……后来才知道……皇上,臣妾知错了……”
  她已经不求皇帝原谅她了,她现在只希望皇帝不要因此而迁怒璋儿。在今日之前,她从不后悔当年的决定。——皇帝儿子有限,他后来宠爱再多的女人,也无一人诞下子嗣。太子东宫稳固。皇帝如果不曾察觉,那璋儿将来继位是板上钉钉。或者如果皇帝早些驾崩几日,太子继位也毫无意外。
  只可惜……
  她不提珍妃还好,一提珍妃,皇帝怒气更盛。他冷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敢对朕下药?!朕你与结缡二十余载,你出身普通,相貌平平,朕坚持立你为后。你所出的明华与秦璋,朕待他们如同珍宝,细心教养。朕自问不曾负你,可你呢?你对朕做了什么?陶氏,你太让朕失望了。”
  “皇上!”陶皇后情急之下,去抱他的腿,被他一脚踹开。
  皇帝拂了拂袖子,十分厌恶:“你这毒妇,朕真是看错了你!”他扬声道:“来人!”
  说话间,宫人内监及至侍卫纷纷涌入。侍卫们铠甲分明,神情冷峻。
  委顿在地的陶皇后,不顾胸前的疼痛,哭道:“皇上,臣妾愿意以死谢罪,还请皇上饶了太子和陶家。他们都不知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你一向最疼璋儿,他都快要做父亲了……”
  皇帝眼睛一热,有一瞬间的恍惚。一众子女中,他最爱重的就是太子。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但是……一瞥眼看见陶皇后,他刚刚软下的心立时又变得冷硬无比:“朕也想饶过他,可是,有你这样的母亲,教朕如何饶过他!哈,他快要做父亲了,他快要做父亲了……”
  皇帝面无表情:“来人,皇后得了失心疯。你们好生看着皇后。不准任何人来见。”
  “是!”
  “皇上!皇上!”一向端庄的皇后此刻声音凄厉,满面泪光,头发微乱,颇为狼狈。她急急忙忙去拦皇帝,却被侍卫给拦下。
  皇帝对此充耳不闻。他大步走出,毫不理会。
  然而他刚走出凤仪宫,就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孙遇才大惊:“皇上!”他匆忙用自己的身躯接住了皇帝。
  皇帝突然发病,连夜召太医进宫。
  秦珣到第二天清晨,才知道这件事。与此同时,他还得知陶皇后被禁足。
  联系到前几日父皇命人查探陶家,他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他心说,父皇办事还挺快的,也不枉他有意提醒了。
  若在早前,谁给皇帝下药,跟他关系不大。但是自八月十五日后,他比谁都更希望父皇早些查明真相,甚至还暗暗提醒,帮父皇提供方向。
  他讨厌陶家,很讨厌。
  如果不是陶家欲刺杀瑶瑶,也许瑶瑶不会不安到非要逃走不可。——当然,他自己也很清楚,瑶瑶离开,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一时无法接受她的身份以及他别样的心思。但是他固执地想,也许那日父皇没有想杀瑶瑶,陶家没有对瑶瑶痛下杀手,她想逃走的愿望可能就没那么强烈。
  他们可以慢慢说清楚,时日久些,她也就接受了。
  当初召瑶瑶进宫,引发这些事情的陶皇后,可也是出自陶家。
  秦珣之前从陆大夫那里得知,父皇的身体不宜动怒。如今乍然得知是陶家下药,还不知父皇被气成什么样呢。
  事实上,皇帝怒斥陶皇后之后,就被气得眼前发黑,晕倒过去。
  太医又是针灸,又是艾熏,到得次日辰时,才悠悠醒了过来。
  他刚一醒来,就有人报,说是太子求见。
  皇帝的神色瞬间就变了,咳嗽一声,唇边有血溢出。
  孙遇才一脸惊惶:“皇上……”匆忙递上丝帕。
  皇帝擦拭掉唇畔的血迹,沉声道:“教他进来。”
  太子秦璋匆忙入内,施礼后方道:“父皇身体可好些了?”他神情之间的焦灼,隐约可见。
  若在以往,皇帝看到肯定极为欣慰,但此刻,他只觉得心寒。他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太子都知道。指不定平时多“关注”他这个父亲。
  皇帝嘿然一笑:“托你母后的福,朕还好。”
  还没驾崩呢。
  太子不明白父皇这话是何意,他看父皇脸颊微红,气色倒比先时面色蜡黄时还强上一些。他略微放心,说起自己的来意:“儿臣有一事不解,想问父皇。不知道母后犯了什么过错,为何父皇要将她禁足?凤仪宫连儿臣都不能入内!还有,陶家舅舅……”
  他说着说着,意识到不对劲儿了。父皇今日看他的眼神格外怪异,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似讥诮,似愤恨……他心中一凛,温声问:“是儿臣说错了什么吗?”
  皇帝桀桀怪笑:“没有。你又怎会说错?只是,朕今日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你不仅是朕的儿子,也是陶氏的儿子,是陶家的外孙。朕怎么能把江山,交到你的手里?”
  “父皇?”太子愕然,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父皇言下之意,是要废黜了他?
  皇帝用手指抹去唇角的血渍:“朕真没想到,朕多年爱重的儿子,身上竟然流着毒蛇的血!朕就算是让这江山毁于朕之手,也不会教陶氏称心如意!”
  “父皇!”太子心神一震,巨大的不安忽然笼罩了他,“是儿臣做错什么了吗?”
  一向父皇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你没错,你错就错在有一个毒蛇一样的母亲!”
  “父皇!”太子闻言跪地请罪,“如果母后一时糊涂做了什么错事,儿臣愿意为她赎罪。还请父皇宽恕母后,保重龙体。”
  太子宽厚仁爱孝顺,皇帝一直都知道。但现在他却只觉得失望透顶。璋儿明知道母后有错,想的不是父亲如何如何,而是一味地替母亲求情。
  难道秦璋就看不到他父皇正在经受病痛的折磨吗?啊,是了,大概是因为他对秦璋太好,以至于秦璋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父亲。寇太后寿辰的时候,有刺客。秦璋可没第一时间就护着自己的父亲……
  皇帝的心思转了几转,再看向秦璋时,狭长的凤目里已经毫无温度可言。他当年有多爱重太子,现在就有多失望心寒。
  失望到恨不得让其跟自己的母亲一起从这世上消失。
  如果不是秦璋,他就不会被下鸳鸯散,他可以有更多的子女,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膝下冷清……
  秦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据他所知,母后端庄贤良,虽然近来脾气有些古怪,或许触怒了父皇,但也不该这般啊。他清楚父皇在气头上,可身为人子,他不得不继续求情。
  殊不知他越求情,皇帝越恼。
  “传朕旨意!”皇帝打断了太子的话,冷声道,“陶家戕害龙体,谋杀皇嗣在前,假传圣旨,意图谋逆在后,按律当诛。皇后陶氏,戕害龙体,谋杀皇嗣,不堪为后。今废其后位,收回中宫印玺,刺鸩酒一杯……”
  他森冷的目光在太子身上逡巡,一字一字道:“太子秦璋,目无君父,不忠不孝,废太子之位,打入天牢,择日……”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似是有千万把剑在箭在乱刺。他强撑着,才缓缓吐出一句:“择日处斩。”
  不仅是秦璋,连孙遇才都惊呆了,低呼:“皇上三思啊!太子殿下那可是您的亲骨肉!”
  如果说太子不适合帝位,那废黜了就好啊,何必要赶尽杀绝非取其性命不可!
  秦璋亦是怔怔的。从小到大,他都是父皇最爱重的人,他很清楚父皇待他,和待其他兄弟不同。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皇就要杀光其舅家,还要处死他们母子。他心中疑惑、愤懑、悲伤……
  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秦璋轻声道:“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父皇要废儿臣,杀儿臣,儿臣毫无怨言,只希望父皇能对母后从轻发落。她半生操劳,实在不易……”
  皇帝说出“择日处斩”后,心头忽的涌上悔意,一时间心里浮上一个念头:若他服个软,朕就饶了他性命。但是看到秦璋从容赴死,只为其母亲求情。他怒气更甚,当即抓起一个茶杯摔在地上:“不让你们黄泉路上作伴,还真对不起你们的母子情深!来人,拖下去!”
  秦璋真被侍卫带下去以后,皇帝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斑斑血迹,染红了衣衫。
  “皇上!”孙遇才眼中含泪,“皇上莫再动怒了,保重龙体要紧啊。”
  皇帝艰难喘息:“孙遇才,朕能信的,也只有你了。”他又喘了一口气:“去,把晋王给朕叫过来!”
  孙遇才心中一凛,他心下明白,皇帝此刻召晋王进宫,那肯定是属意晋王了。
  他隐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暗暗擦了擦眼泪。皇帝这病,他很清楚,若是静养,尚有康复的可能。然而三天两头被气到呕血,恐怕时日无多了。
  孙遇才真没想到,这江山有一日会落在晋王肩头。
  秦珣得知皇帝传唤,匆匆忙忙入宫。见到一脸病容的父皇,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知道父皇有病,心情不宜有太大的起伏波动,但他不知道竟严重到这样的地步。
  皇帝气喘嘘嘘:“珣儿过来。”
  “父皇!”秦珣依言上前,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眶有些微红,“父皇怎么会病成这样?”
  皇帝扯了扯嘴角:“珣儿,朕若是把江山给你,你能不能治理好?”
  秦珣露出吃惊的神色来:“父皇何出此言?儿臣答应过父皇,将来会好好辅佐皇兄的。”
  “不是辅佐他,是你自己,朕要你将来在朕百年之后登基,你可愿意?”皇帝神色微变,看儿子似是从没想过一般,他有些好气,又有些想笑。
  原本他也不是非秦珣不可,只是废了秦璋,又不能立秦琚。相较之下,他只能选秦珣了。怪只怪陶氏狠毒,绝他子嗣,否则,他又何至于此?不过想到这个儿子文武还行,又曾在危险来临时全心护驾,倒也能立得。
  只可惜,早年他没有好好培育秦珣。
  秦珣像是懵了一般:“儿臣从未想过。”
  “若朕让你现在就想呢?”
  秦珣略一沉吟,答道:“若天命如此,儿臣自当从命。”
  皇帝含笑点头:“好,很好。明日早朝,朕就宣布,立你为太子。”
  弘启十七年,九月初三。皇帝秦瀚撑着病体在早朝上,连下数道圣旨。废后,废太子。追封晋王生母为后,改封晋王为太子,清算陶家……
  朝堂一片哗然。
  皇帝自然不会说明陶皇后联合陶家给他下药一事,只含糊说陶皇后善妒,杀宫妃,杀皇嗣。太子不堪为继……
  皇帝一直对身份嫡庶看的极重,立新太子,也没忘了先追封其母妃为后。宣布完这一切,他强撑着退朝。刚回寝宫,就又晕了过去。
  秦珣在极短的时间内接管了皇宫。
  储君的废立可是大事。皇帝这旨意又来的突然,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不仅仅是茶馆酒肆,有不少人在自己家里也会猜测个几句。
  秦珩是从高屠户口中得知此事的。
  高屠户在晚间吃饭时,当做是新鲜大事在饭桌上讲了出来。高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高屠户日间在街上听了什么新鲜事,回来总爱与掬月分享。
  “今日可出了桩大事。”高屠户咽下一口饭,“皇上把皇后太子都给废了,立了晋王为太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秦珩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抬眸,恰好掬月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她惊讶而又不安。怎么会这样?
  她很清楚太子二哥在父皇心里的地位,那是他们其余所有子女加起来都比不过的。怎么好端端的,父皇要废了太子二哥,改立三哥?
  不期然的,那个梦境再一次浮现在她心头。她面显怔忪之色。
  掬月看她一眼,冲高屠户道:“这种事不要瞎说。”
  高光宗道:“杨姨,这事可不是我爹瞎说。”他算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对朝事有自己的见解。他眼角余光扫了秦珩一眼,见小杨氏神情茫然,他心念微动,侃侃而谈:“要我说,这里面肯定有阴谋。太子是中宫嫡子,做储君做的好好的,无故被废,还能是什么缘故?肯定是有小人作祟。这小人,不用说你们也能猜到。太子被废,谁得利最大,谁就被清白……”
  这多么简单,不用分析,就能猜到。
  高屠户对儿子很信服,点头道:“嗯,确实有可能。”
  秦珩听高光宗言外之意,倒像是怀疑皇兄使了手段害了太子皇后一般。对这种猜测,她厌恶而抵触,放下碗筷,她沉声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谁?”高光宗愣了愣,旋即意识到小杨氏指的是晋王。他轻嗤一声:“你知道什么?”
  他知道她近来也在写话本子,难道她真以为她能写话本子,就能胡乱议论朝政了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都不知道。
  秦珩微怒,她当然知道。她同他从小一起长大,再没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当即应声反问:“我不知道,你又知道什么?”
  “你——”高光宗面色难看。这几日她在他面前态度挺柔顺,有时也叫他两声高大哥。现在这态度,着实讨厌。为了一个陌生人,她就这么跟他说话?!
  掬月不想闹得不愉快,轻声嗔道:“姑娘,吃饭,少说一句吧!”她素知殿下与三殿下交好,但殿下出言维护三殿下,她还是深感意外。毕竟她现在还记得重逢时见到殿下正被人捉拿。而捉拿殿下的人,就是三殿下派来的。
  殿下不肯说是怎么回事,她也不好深问。
  秦珩放下碗筷:“姑姑姑父慢用,我吃好了。”她直接起身就走。
  高屠户见她离去,神情有些不悦,他对儿子道:“真是,你与她争什么?她不知道,你教她就是了。争吵什么?她一个姑娘家,背井离乡的,也不容易……”
  高光宗盯着秦珩方才待的位置,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掬月轻声道:“以后少提朝堂的事。”
  高屠户憨憨一笑,对儿子道:“对对,听你杨姨的,以后咱们不提朝廷的事。朝廷的事情,咱们小老百姓瞎掺合什么。”
  高光宗觉得没趣,也放下了饭碗:“我也吃饱了。”
  厨房的灯亮着,少女纤长的身影映在窗上。高光宗定了定神,也走了进去。
  秦珩神思不属,默默思忖着高屠户父子的话。她人在京城,却不知道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父皇同时废掉太子和皇后?皇兄竟被立为太子,难道她的梦境会是真的?
  “你在想什么?”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秦珩一惊,手里拿着的东西瞬间脱手,掉落在地。
  啪地一声脆响,她低下头,后知后觉发现,她方才手里端了一碗水。而今碗被摔成了四瓣,碗里的水溅出来,染湿了她的鞋面。
  她轻叹一声,弯下腰,去捡碎瓷片。
  高光宗皱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也弯了腰,去抢秦珩手里的碎瓷。
  秦珩下意识欲躲,手被尖利的瓷片划破,鲜血直流,血滴进盛有水的碗底。
  见她划破了手指,高光宗心中懊恼,他推开她:“你真不小心,让我来!”
  秦珩心里有气,她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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