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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妇

  看他又哭又笑, 大喜大悲, 就像是个孩子, 秦珩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她怔怔地看着他, 半晌方轻声道:“你也不必这样急着认亲……”
  她这么轻轻的一句话, 教武安侯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又期待万分地道:“那你说什么时候?你说,你说了算。”
  只要她能认他, 能给他一个补偿的机会。
  他炙热的眼神看得秦珩有些不自在。她心里乱糟糟的,轻声道:“我说了算么?要我说的话,我今日累了, 想回去了。”
  “瑶瑶, 这……”武安侯心中蓦然一慌,眼中的喜意瞬间消失殆尽, “你, 你, 还是不信吗?”
  他心念急转, 苦苦思索证据, 想来证明他的话。
  他神情紧张,容色憔悴, 秦珩心下一叹,轻轻摇头, 神情恳切:“不是不信, 是我今日真的累了。这事咱们以后再说,成么?”
  突然冒出来一个爹,这个爹还是她认识的孟师傅。她内心深处一时并不能接受,只想好好静一静。
  她脸庞雪白,睫羽轻颤,干净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武安侯忽然就有一些心疼,有一些惧意。她与她的生母异常相像,单单是看见这张脸,就能让他生出满腔的愧疚情绪。
  他点头,连声道:“好,你歇着,我不扰你歇着。我教人收拾房间……”
  “不用麻烦了,这事改日再说吧。”秦珩略一沉吟,见他脸上明显的失望情绪,她心里蓦地一软,轻声续了一句,“你说的话,我记下了。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啊……”武安侯眼中闪过不舍,连声道,“好,好,那你想想,你想想。”
  他想,没有一口回绝,已经很好了。只要她能认他,给他补偿的机会,他多等一些时日,也没什么。
  “你,大概想到什么时候?”武安侯看着她,巴巴地问。
  “我不知道,或许两三日,或许十天半个月吧。”秦珩扯了扯嘴角。给她一点时间,让她面对他们的新关系。
  武安侯努力露出笑容来,有个期限就好,有期限就好。他笑起来,脸颊的疤痕随着抖动。
  秦珩不看他,她抬头去看秦珣:“哥哥?”
  秦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嗯。”他低声道:“你若累了,咱们就回去,好好歇歇。今天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
  秦珩点头,甚是乖巧的模样。
  她眼里的信赖,教秦珣心中一暖。他轻咳一声,对武安侯道:“此事尚未有定论,侯爷先别急着告诉京中众人。朕不希望听到有关此事的言论。”
  他伸手牵了瑶瑶,大步走出。
  他内心深处,固然希望瑶瑶早日认父,多个父亲,她能多个倚仗,也能更心安一些。但是她这般反应,让他心惊,自然不敢出言催促。
  他不会忘记瑶瑶在得知他们两人不是亲生兄妹且他对她有意之后的反应。那时她突逢变故,选择的应对方式是离开,是逃避。两个多月以后,他才又找着她。
  他不想,也不能让她再这样一次。她说她想想,那就让她想想。
  他们自小在皇家长大,对父爱其实也没多少期待。
  瑶瑶如果想认,那就依着她,让她认。她若不想认,那也无碍。
  她没有父亲也没关系,反正他会护着她。
  在回去的路上,秦珩轻声问:“哥哥觉得我该相信么?”
  “嗯?”秦珣微微一愣,忖度着道,“他没必要撒这样的谎。染指先帝的女人,说起来是淫.乱后宫的罪……”
  秦珩“嗯”了一声,缓缓点头:“那哥哥的意思,是他说的是真的,我该认了?”
  其实她也觉得是真的。他的眼神,不像是撒谎。
  秦珣轻抚她发顶的手微微一顿:“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就算他说的是事实,认不认也在你。”他笑了笑:“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行。”
  顺势将脑袋倚在马车壁上,秦珩阖上眼,声音极轻:“会不会说我不孝?”
  不等秦珣回答,她就又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可是,可是我好像,并不想就这么去跟他上演父慈女孝……真奇怪,明明我之前很想知道我爹是谁的,可我真知道了,我……为什么是孟师傅呢?”
  秦珣轻轻“嗯”了一声,将她的头小心放在自己肩上:“那就先不认……”
  “他说,他和我母妃是阴差阳错,互许终身。”秦珩睁开眼睛,抬起头去看秦珣,“你说,什么是阴差阳错,互许终身?”
  她目光澄澈,直直地盯着他,眼中无一丝的绮念。而秦珣却是心中一荡,有些口干舌燥。他轻咳一声:“不清楚,许是情不自禁?或者非他本意?”
  秦珩垂眸:“他说他想有了功勋再去求亲。你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如果这中间我外祖父把我母妃许给了别人怎么办?我母妃还有孕在身……哦,对了,没许给别人,教她进宫去了。进宫更可怕啊,宫里的嬷嬷,个个都是人精……”
  想到自己的母妃郁郁寡欢,早早离世,她心中一痛,深吸一口气,自嘲一笑:“是了,子不言父过的,我不该说这些……”
  她以前也曾想过,若她生父不是皇帝,那会是谁。她既非早产,那她母妃进宫前肯定是有情郎的。
  那情郎是她爹爹。
  她想,这并不怪他们。他说了,是阴差阳错。
  若非父皇横插一杠,也就不会有这般结果。
  而且这些年,他的凄苦,她看在眼里。
  他也是个可怜人。他也不想妻离子散,半生孤苦。
  秦珣听她声音极低,没半分情绪,心中蓦地一疼,抱紧了怀里的人,轻声道:“或许当时他另有难言之隐。你不必这般想着为难自己。”
  他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故意笑道:“再说了,你还没认呢,他的过错,自然可以说得。”
  顿了一顿,他又续道:“咱们小时候,不也暗暗说过父皇一两句么?什么子不言父过,狗屁的道理!真有错,为何说不得?”
  秦珩很少听他说这种话,撇了撇嘴:“我不是说他不好。”
  这事她爹有错,难道皇兄的爹爹,他们的父皇就全对了么?
  她低声道:“我累了,不想说这件事了。”
  “那就不说。”秦珣接话道。他看得出来,她今日情绪不大对,他小意温存,顺着她的意思来。
  秦珩想了一想,转了转眼珠子,悄声道:“哥哥,你给我唱个曲儿吧?”
  “什么?”秦珣愕然,疑心自己听错了,“你方才说什么?”
  秦珩话一出口,也稍微有些悔意。他是天子,她上回教他讲故事也就罢了,这次还让他唱曲儿,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但是话已出口,看他的神色,她心知他肯定是听到了。于是,她继续说道:“我说,你能不能给我唱个曲儿……”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看了他一眼,小声补充:“我小时候,我不开心了,掬月姑姑就会唱曲儿给我解闷,安慰我……”
  少女眼眸低垂,声音极轻。
  “那让掬月进宫陪你。”秦珣道。
  “哦。”秦珩低了头,似是知晓,似是失望。
  她低着头,秦珣看不见她的神情,听她语气,只当她失望至极。他轻叹一声,心说,罢了罢了,反正也无外人,只当是哄她高兴。
  她今日心情不好,他是知道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秦珣咳嗽一声,阖上眼睛,小声哼唱。
  安静的车厢里忽然响起极小的歌声。秦珩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向闭着眼面无表情的皇兄。他吟唱的《蒹葭》调子有些像他们小时候悄悄出宫,在茶楼里听人唱的。只是皇兄唱的似是而非,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远远称不上动听,倒有些好笑。
  秦珩抿唇一笑,继而又伸手掩住了口。她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些酸涩,又有些温暖。
  他闭着眼,她无法从他眼中查看情绪,她只看到他的薄唇一开一合,不成调的曲子从他口中溢出。
  笑意渐渐染上了她的眉眼。她心里的那些慌乱、不安、犹豫、难堪忽然散去了很多。她悄悄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他的唇。
  秦珣猛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神色如常。——若非秦珩眼尖看到了他红透了的耳根子,还真当他如同外表一般淡然。
  轻咳一声,秦珣仍捉着她的手不放:“怎么了?有事?”
  秦珩试着抽出,没有抽出来,干脆作罢。她挑了挑眉:“有,想缝上你的嘴。”
  “为什么?”
  “不好听。”秦珩回答的很简单。她另一只手也在他脸上作乱。
  柔软的小手将他的脸扯成各种形状,秦珣的眸色渐渐变深,他沉声道:“想堵上我的嘴,不止这一个方法。还有其他的,你要不要试一试?”
  “啊?”秦珩乖乖收回作乱的手,“什么法子?”
  秦珣低头倾身,准确无误地吻上那菱形如花的唇瓣,但是并未长久。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浅吻之后,飞速离开。
  他盯着她红润的唇:“这个法子。”
  秦珩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结束了这个突然的吻。她双颊显出晕红,想要恼一恼,又觉得没意思,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快速抽回了手,将身子挪得离他远了一些。
  她这反应,同之前两次都不一样。秦珣见她眼睛明亮,嫩脸匀红,像是恼,又像是羞。他心里有些顶不准,干脆也挪得离她近了一些。
  秦珩深吸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这法子一点都不好。”
  秦珣一愣,继而轻笑:“是,那我下次想个更好的法子。”
  狠狠瞪了他一眼,秦珩道:“你别想了。”她偏过了头,不再看他。
  她想,还是不一样的。当初在晋王府,他亲她那几次,让她觉得震惊、恐惧,甚至还有些荒谬感。她那时满心的都是:“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而现在,当他们不是兄妹的证据渐渐明了,她又与他朝夕相处数月,有时也牵手、也拥抱……到今日,他再亲上她时,她只是惊讶、好笑、羞恼……
  她想,她真是一点一点,跟他越来越近。原本以为不能接受的事情,竟然就这么慢慢地接受了?她莫名有些惧意,是不是再过一段时日,她就会欢欢喜喜地同意嫁给他?
  她的心很小很小,原以为只能容下她自己一个。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位置越来越重的?
  秦珣看她神色变换,却不知她心中所想。怕她胡思乱想,影响心情。他轻声道:“距离回去还有段时间,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不等秦珩回答,他就自顾自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孤儿……”
  他一面讲着一面看她神色,颇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觉,就又讲到揭竿而起了……
  秦珩愣了愣,摇头轻笑。她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别讲了。我知道你下面要讲什么了。你要是觉得无趣,我唱曲子给你听好了……”她小声道:“《蒹葭》哪里是那么唱的啊……”
  她定一定神,慢启红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被打断的秦珣挑了挑眉,静静地看着她。他承认,她比他唱的,要好听太多太多。——当然,他想,即使她什么都不唱,就是安静坐着念佛都比他唱的好听。
  马车急速行驶,在雨后的街道上留下浅浅的辙痕。
  街上安安静静,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
  秦珩待在马车里,她只唱了几句,就不再唱了。
  以歌声娱人,终究是下道。在季夫子口中,这和以美色惑人不相上下。他们偶尔唱上一两句,全当是娱己。再多的,却是不能了。
  何况她心里装着事情。她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不想武安侯的事情。可是,又哪能真的不想呢?思想这种事情最难控制。
  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就是武安侯眼含热泪说着“我有女儿了”、“我有女儿了”时的情形。她轻轻摇头,试图赶走这些画面,然而一转念,却又忍不住想他和母妃当年究竟是何等情况。
  他说他对不起母妃,也说对不起她……
  他说他要补偿她……
  秦珩很小就听到武安侯的名字,她十岁起跟着皇兄随武安侯学武艺。她那时装傻扮呆,不管学什么,都只作是拼尽全力也学不会的样子。武安侯从来都没有责怪过她。
  比起对待皇兄的严苛,他对她简直可以说是耐心十足。一招一式,他反复教许多遍。还是她自己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他,任由皇兄教导……
  父皇偏疼太子二哥,对其他子女感情淡淡。她想,她那个时候,内心深处,大约是隐隐约约曾把对父亲的孺慕之情转移到孟师傅身上一些的。——当然,这种感情很淡很淡。她自小冷情,对感情也不算太在乎。
  她感激他教她武艺,让她多了自保的本事。她也曾好奇过他的过去。偌大的武安侯府只有他一个主子,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身体残疾,孤苦伶仃……
  她当时的近身太监山姜还曾猜测,说可能是武安侯在战场上伤了根本,所以干脆就不娶妻了。
  秦珩记得那时她训斥了山姜,她很讨厌山姜的这个猜测。在她心里,武安侯虽有残疾,但他保家卫国,授她武艺,是英雄,亦是值得她敬佩的长辈。
  可现在告诉她,他就是她爹爹。
  她想她是该欢喜的,她的爹爹不是大恶人,还想认下她好好待她……她该欢喜的,但是不清楚为什么,她偏偏只觉得茫然无措。
  她知道他不易,这些年孤苦伶仃的,她知道他想认她,想补偿,她知道为人子女,应当孝敬父母……
  一想到此,她就胸口堵得慌,沉甸甸的。
  他那句想“补偿”她,让她心酸。
  她不用他补偿。
  ——还是和皇兄笑闹了一会儿,她心中的郁气才散去一些。
  然而再想到今日的事情,她不免又有些头疼。
  她想了一想,忽然开口:“哥哥,你说让掬月姑姑陪我,还做不做数?”
  “嗯?”秦珣一愣,笑了笑,毫不迟疑,“当然。明日就宣她进宫。”
  “不成。掬月姑姑嫁了人,宫里规矩多,她再进宫不方便。”秦珩摆了摆手,“我去找她好了。”
  秦珣双目微敛。这事可不能由着她。杨掬月在高家,高家可是有个高光宗。高光宗暗地里有什么心思,秦珣心里有数。他怎么能任由她离开,还去高家?
  “这不大合适。”秦珣并不直接拒绝,而是略一沉吟,说道,“不合适。”
  “为什么?”
  “高家即将添新妇,正是忙碌的时候。你去了,不是添乱么?”秦珣挑眉。
  “新妇?”秦珩微怔,面露讶然之色,“皇兄是说,高大哥要娶妻了?什么时候的事?”
  秦珣含笑点一点头:“是啊。上次掬月进宫,我们提到过。”
  “那的确是不大方便。”秦珩稍微有些遗憾,“十月的时候还没听说呢,也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她心说,高光宗是好人,不过性子有些怪,说话也莫名其妙的,他要娶妻了,希望他对她的妻子不是这样,两人能和和气气。
  秦珣早知她对高光宗无意,但是现在看她并无难过伤心的神色,仍是不免高兴。他随口道:“这倒不清楚了。”
  秦珩轻轻叹一口气,其实她也不是真的要麻烦掬月姑姑。她有些茫然,当年的事情,不知掬月姑姑知道多少。
  她摇头,慢慢勾了勾唇角。她暗笑自己糊涂,掬月姑姑又知道多少呢?掬月是姨母丽妃娘娘的贴身丫鬟,对二小姐的私事,她又能知晓多少?
  “你若是想她了,明日就教她进宫。”秦珣看她神色,轻声说道。
  “罢了,哥哥不是说她家里忙么?”秦珩摇头,“不用给她添麻烦了。”
  秦珣一噎,尴尬自他眼中一闪而过。嗯,确实是他说的,是他说掬月家中要添新妇,会很忙乱的。此刻他也不好再改口,只能“嗯”了一声。
  过得片刻,他又道:“先看着吧,她若不忙,就唤她进宫陪你。”
  秦珩只一笑,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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