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孟家这位娘子却是个有慧根的,她的开导倒是多余了。
  因笑道:“美人真是折煞老奴了。”
  其实孟绪这话也并非什么夸大其词的谄媚,孙嬷嬷本就是历经了两朝四皇帝的嬷嬷,资历老道,非一般宫人能及,且经过改朝换代,还能屹立宫中,也足见本事不虚。
  那厢孙嬷嬷才对孟绪更高看一眼,便又听孟绪柔声道:“在家中的时候嬷嬷教导我辛苦,我也只规规矩矩做您的学生,想着不给您添扰。可如今真的要进宫了,又恼起自己,没能多缠着您问两句。”
  一枚水头颇足的玉佩随之塞到了孙嬷嬷的手中,“这个,就算学生的出师礼罢?”
  孙嬷嬷这样的人精,又哪里听不出孟绪的言外之意,这是想要向她讨教一些宫廷礼仪、生存之道之外的东西。
  她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不远处就是岔口,宫嬷有宫嬷的去处,妃妾有妃妾的归所,孙嬷嬷悄悄将玉佩收进袖中,停下步来,见四周人走得差不多了,方开口道:“美人如此通透伶俐的人物,我没什么能教你的。只是有些感慨,若像柔…那位娘娘那般,祖辈本就是前朝遗老、当世大儒,又值家国建设,重用文臣拢聚民心之际,那当真便是适逢其时,不想明珠生辉也难。”
  孟绪心神微微一动。
  孙嬷嬷说的这些朝局之事,孟绪当然不会不知,但她听的更多的说法是,天子因爱重柔妃才起用了她的父兄,让沈家一跃而上,满门俱荣。
  孙嬷嬷的话便很让人玩味了。
  孟绪顺着又道:“都说宫里多美人,一贯只知这位娘娘的威名,别的娘娘倒不常听人提起。”
  嬷嬷们传教授业的时候,自然也会把宫里现今有哪些人、什么位份都罗列清楚,却不会僭越地去给贵女们分析哪个娘娘得宠,哪个又备受冷落。
  孙嬷嬷摇摇头,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陛下是个怜惜女子的人,善婕妤住的蓬山瑶境,从前可是宫里最传奇的地方,美人若想问‘美人’,大约绕不开此处。”
  孙嬷嬷说的含蓄,可传奇的向来是人,又岂会只是一个地方呢。孟绪便明白了,这位善婕妤,恐怕颇有几分独到之处。
  见孟绪听的认真,孙嬷嬷又说了几句同蓬山瑶境相关的事,便笑而不再语了。
  孟绪欠身朝孙嬷嬷鞠了一礼:“承蒙您今日的指点,孟绪定不辜负。”
  孙嬷嬷也回礼道:“美人实在客气,今日之后,我也没什么机会见美人了,一切还要靠你自己。时候不早了,美人请早些过去吧。”
  她在宫嬷中的地位已算尊荣,没必要在谁身上押宝,也足可颐养天年。也不过是看孟绪懂事可人,这才愿意多说了两句,因而不曾接下孟绪这来日报答的话。
  孟绪面色不改,只颔首:“多谢嬷嬷。”
  而后亭亭立着,目送着孙嬷嬷远去。
  簌簌一直没敢插话,见孙嬷嬷走远了,这才上前不解道:“娘子有话怎么不在府里问?此前足足一个月光景呢,也好教嬷嬷多说些!”
  孟绪轻轻睇了她一眼:“傻丫头。”
  在孟府的时候,她要做的就是嬷嬷教什么她就学好什么,本本分分,那就够了,若在学礼的时候急着钻研别的,反而容易给嬷嬷留下急功近利的印象。再一个,嬷嬷们其实大多是不喜欢新进宫的妃嫔们多问的,说多错多,她们也怕落人把柄。若一旦心生不喜,只怕授课都未必尽心如前。
  况且,孟绪也需要些时日,来判断孙嬷嬷是否有能力给她提供有助力、有价值的消息。
  杏花风吹在脸上,孟绪迷了眯眼,看向巍峨的宫殿,加紧了前往中安殿听封的步子。
  *
  巳时三刻,新妃们都提前等在中安殿。
  只有主位以上册封,才需行正儿八经的册封大礼,似这般礼聘受封,只需统一在此领旨之后,也便能去往各自的宫室了。
  至于新妃们带进宫的那些箱奁行李,下马车的时候就要统一交由掖庭局登记检查,若没有不合规矩的东西,自会有宫人送往住所。
  宫里行事,向有章程。
  趁这个入宫后首次正式照面的机会,大家也在互相打量。在江都长大的权门贵女们,彼此之间大多都是认识的,但也有个别从地方上来的,就是生面孔了。
  听说这次的新妃中,除了七位礼聘的贵女,还有一位地方官员进献上来的女子樊氏,本是商户养女。
  也有风言称,养女是假,实际不过是商人豢养的瘦马。
  孟绪环看了一圈,便见一位缥碧色衣裙的女子清冷地立在那儿,有人来同她说话,她也不吭不响,只点头摇头,偶尔一咬唇,很见几分楚楚可怜的况味。
  再一会儿,竟已是盈盈欲泣。
  孟绪虽听不清她身边的人对她说了什么,但瞧着也并不曾起什么争执。
  这让孟绪稍觉违和,若果真是一早预备送进宫的瘦马,按理说已经过层层挑选,又调训培养经年,如何竟还是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还是说,这是将与男子相处的姿态摆在了明面上,又或者,是刻意为之?
  须知进了宫的人,一言一行都彰显着天家气象,最要紧的,莫过于体面二字。
  不待多想,宣旨太监的到来为这位泪眼朦胧的樊氏女解了围。
  众人按位份排成行列,无不敛容肃立。小黄门扯着尖细的嗓子宣读——
  ……
  已故骠骑大将军嫡女孟氏,册美人,赐住蓬山宫,月下阁。
  ……
  孟绪心中一惊,这和她此前打听到的有些出入,原本可不是蓬山宫,而是棠梨宫。
  蓬山瑶境的传奇言犹在耳,如果换成别的地方,孟绪还不至于那么惊讶。
  第2章
  蓬山宫的主殿瑶境殿,住着陛下的善婕妤关氏。
  按理说,只有九嫔以上才能居一宫主位,统摄一宫事宜,可孙嬷嬷说起过,这位善婕妤入瑶境殿,却是陛下破例恩准的。
  陛下曾经亲自提笔,为瑶境殿著匾,写的便是“蓬山瑶境”四字,从此,蓬山宫的几处偏阁都封门不开了,独留下瑶境殿一处居所,竟如同把整座蓬山宫都赏了善婕妤似的。
  蓬山瑶境四字,也似乎被这丰浓的圣眷天恩,抹染上了旖艳夺人的丽色,一说,就要勾得人心痒眼热。
  只不过陛下的恩宠来的快去的也快。也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宫里就好像没了善婕妤这号人物,陛下忽然不再提起,善婕妤也称病极少露面,蓬山宫的门阶自此生尘。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不喜欢听到的名字,谁也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提起。渐渐的,就是谈起宠妃,也没几人会记起善婕妤了。
  但听孙嬷嬷这样特意讲起,孟绪总觉得这位善婕妤也许是真正靠近过圣心的人物。
  可不管如何……好端端的,此番为何竟将她分去了蓬山宫?
  孟绪一时想不明白。孙嬷嬷提起蓬山宫时的那语气,也不像是知情的。
  和她同样被分来的,还有那位模样清冷可怜的樊选侍,赐住在西边的青鸟阁。
  两人在进门的时候撞见。
  孟绪暂时无意和樊氏过多交谈,生怕说两句就惹她吞声忍泪,仅仅同她点了一点头,就要往东边的月下阁走去。
  倒是这位樊选侍,竟一改在中安殿不开尊口的做派,主动迎了上来。
  “孟姐姐……”见孟绪停下步子,她怯怯问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美人和选侍中间差着好几阶,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也与商人养女有着天渊之别,若换做别人,一上来便听到这样的称谓,多半要觉得她是攀附。但孟绪向来不太在意这些。
  她虽对樊氏不算有好感,仍道:“大家同年同日为宫嫔,自然是可以的。”
  樊氏似被鼓舞,走近了些,欲言又止地道:“姐姐可听说过蓬山宫的事?”
  孟绪只装糊涂:“不知是什么样的事?”
  樊氏左右顾望了一下,用罗袖掩住口,眼神向主殿的方向一瞟:“主殿,就是瑶境殿的那位善婕妤,原是舞姬出身,却在两年之内累晋婕妤,一度风头无两,当年可比柔妃娘娘还要得宠,只不知为何突然又被冷落了。”
  孟绪示意她说下去。
  樊选侍同孟绪对视一眼,见孟绪一副颇有兴致的神色,压着声道:“姐姐可知,蓬山宫其实一向是不给别的妃子住的。也不知道今次怎么就让我们住进来了,一开始你我明明不是往这儿分的。”
  孟绪笑了:“选侍的消息倒很灵通,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呢。”
  她确然起了兴致,只不过现在更多的是对樊氏这个人的兴趣。人前她一副软弱可欺,难成气候的样子,现在又主动攀谈,对宫里的情况还似知之甚多。
  樊氏急忙否认:“这些事宫女太监都知道的,妾出身不好,心有惴惴,这才多费了些劲打听……还以为陛下突然改了主意,是有什么深意。”
  既是突然改的主意,可见此前樊氏也不知自己会住青鸟阁,那么又如何提前打听蓬山宫的事呢?
  可见心有惴惴是假,了如指掌是真。
  孟绪琢磨过樊氏的话,正想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听到身后传来一溜串的脚步声。
  原来早就候在月下阁的仆婢们中有眼尖的,这会儿已看到孟绪来了,齐齐出来迎接自家主子了。
  樊氏一看这阵仗,往后退了一步,赧颜道:“妾身是不是耽搁姐姐安置了?”
  “都怨我一时没了心骨,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她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宫礼:“妾身就先不打扰姐姐了,这儿的屋子久不住人,虽必定好生打扫过,但毕竟落灰久了,姐姐记得多开开窗。”
  字字声声,柔情似水。
  孟绪也笑着回礼,展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之色。樊氏其实还想说些什么,几度试图开口,到底顾忌此时人多,腰肢袅袅地离去了。
  *
  新人进宫的头两日,皇后特地免去了众妃定省,留给大家拾掇安顿。事实上她身子骨不好,宫里也只需每三日觐见问安一次即可。
  蓬山宫主殿的那位,又常日都闭门谢客,诸事不问,一早就派宫人知会过,不必新人拜见。
  如此一来,孟绪本以为这几日都该要在偷闲中过去,倒也乐得轻松。没想到,下午就迎来了太极殿的人。
  来的是御前伺候的周锦,说是有口谕要带给新主子们,这会儿正在主殿前等着。
  临出阁门前,宫女琼钟低眉小声地在一旁提醒孟绪:“周公公是总管大监隋安公公的徒弟。”
  这是怕孟绪初入宫闱,不晓得周锦的身份紧要。
  孟绪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
  能对主子上心的下人,终归是好的。
  西边青鸟阁的樊选侍稍落迟了一步,等她也到了,周锦才笑吟吟同两人开口:“陛下说了,现在就是民间也不兴盲婚哑嫁,因而请各位主子都挑一件代表心意的小物呈上去,明夜该召谁,陛下就有数了。”
  当今天子不是重欲之人,听说一个月内进后宫的次数也不过寥寥几次。
  但新妃入宫的第二日,循照以往的惯例,是必定会从中召幸一人的。
  这是给新人们的机会,若错过了,何时承幸便不好说了。
  孟绪将人好生送走,走之前还给周锦塞了片薄薄的金叶子:“公公阖宫传旨,奔波辛苦,我请公公喝茶。”
  周锦本想推拒:“美人太客气了,奴才不辛苦,为天家办事,哪会觉得辛苦。”
  孟绪檀唇一弯,轻轻笑起来:“公公不觉辛苦,自然是公公的心意,我怕公公辛苦,也是我的心意。”
  这一笑,简直把周锦看得呼吸都忘了。
  他自问在宫里当差,也见识过不少美貌的女子,娘娘们燕瘦环肥,本就都是人间殊色,可这还是头一遭,竟有一种心魂都要被摄去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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