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像责备,又不见怒意。
  孟绪:“道阻且长,自然慢些,妾也是好不容易才来的。”
  柔妃见这盈盈拜倒之人,起初是一惊,后则浑身都要气的发抖,偏偏在帝王近侧不好发作,只笑着咬字:“孟妹妹怎么来了?”
  却听帝王一声笑。
  柔妃恍然
  帝王与孟绪纸笔暗通之际,柔妃只以为他是在批复什么奏疏。
  而周锦捎话回来复命的那时,柔妃正因不甘于上一支舞颇有瑕疵,即便后来接续上了,也难免僵涩,故而重振旗鼓新起了一支舞,不曾听到他说了什么。
  直到见到孟绪,这里头的桩桩件件,弯弯绕绕,才仿佛一下子被疏通了。
  但又不甚明通,总归等晚些时候她回去,问过尺素,就知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隋安交叠在腹前的两手,掌心已全是细密的冷汗。
  他是替亭中三人捏了一把汗。
  他代呈那纸折子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这二妃伴圣的场面,以为最多是陛下想个法子把人从仙都殿救出来也就是了。
  陛下一向不喜如此左右逢源,一个就够难应付了,而今却该留下谁,还是委屈委屈自己,都留?
  第12章
  “外头春景诱人,妾抄书乏了,便想出来走走。”孟绪不紧不慢回柔妃的话。
  她虽未直言是被柔妃以抄书的名义扣在了仙都殿,可在座三人谁心里又不清楚。
  柔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话说的,竟像是仙都殿堂堂一宫主殿,是她孟绪想走就随时能走似的,分明挑衅!
  “到朕身边来。”
  萧无谏没让孟绪行太久的礼。
  仿佛也丝毫不在意她在面对他与柔妃时,不加遮饰地分用两番说辞。
  此时的萧无谏神情温淡,好似只是个单纯的赏春逸客,少了几分在太极殿中那般的审视探究,也少了几分凌厉。
  只是在单纯地在邀一位乘春而来的妃子同坐。
  他身边,尚有一席之地,虚位以待。
  孟绪还没进宫时,其实也曾听过一种说法,说新帝是位有君子风度的人。不同于朝政上的雷霆手段,于后宫妃妾,他实则温柔,并不苛待。
  那时候她就在想,只有最无能的男人,才会常要在女人身上发泄怒火,找求自尊。
  而一个合格的帝王,自是不必的。
  既是雷霆万钧,不必常响,已然足够威慑。
  孟绪在帝王的另一侧坐下。面前不远处,一套俨白的细瓷杯具摆在圆形石桌上,光素无纹。其中两只小杯已被取用,茶盘里还余下四只。
  炉中则已经熄了火,茶汤贮存在一只短嘴的紫砂茶壶里。
  未曾揭盖,就有清烟疏香自那窄小的壶口中泄露出来,孟绪猜:“是雨前龙井?”
  “孟卿懂茶?”萧无谏转目看她。
  甚至都不必观色尝味,便能一语道破,这不仅仅是懂茶,该是茶中大家了。
  一向不耻于自夸的孟绪却在这时自谦起来:“不算很懂,至少要饮过才能确认。”
  笑着又道:“不过,向来白盏最适绿茶,如今又是谷雨刚过,若要饮今岁的新茶,再没有比雨前龙井更恰逢其时的了。”
  她虽不算懂茶,却很懂如何去揣度一位帝王的高情雅趣。
  说完,她从茶盘里拿了一只新的小杯,将它正放在石案上,眼睛晶亮:“妾猜对了吗?”
  萧无谏吟味道:“恰逢其时,”
  他看懂了她的动作,很给面子地提壶为她倾注了一杯。
  这是准她自己亲试对错的意思,不过亦不消再试了,这本就是对她猜中的嘉奖。
  柔妃见帝王不独肯为自己斟茶,也将这份殊荣分给了别人,有些气郁。
  却听萧无谏继续说道:“卿卿再早些来,茶新煮好的时候,才算恰逢其时。”
  帝王的话,即便是无心之言,也总要教人多思多想。
  柔妃本就心中有鬼,一直不曾插话,被挡隔在二人之外,此刻不知他是在点孟绪还是再点自己,终于再也坐不住了。柔声道:“说来都怨妾不好,妾新得了一本孤本,喜爱非常,料想孟妹妹也定喜欢,便想邀她赏鉴赏鉴,却不知陛下与妹妹有约,倒教她一时被绊住了脚。”
  柔妃想起,孟绪来时并未受到阻拦,甚至隋安连上前询问都未曾,只在帝王的一个眼神后,就让人放行了。
  这不是预先告了状又是什么,孟绪这样巧言如簧,还不知背地里怎么抹黑的她!
  她现在只能婉言为自己开脱一二。
  至少不能让陛下觉得她是那等不能容人的妒妇。
  孟绪看她这般收起尖牙利爪的小意情状,倒有几分新奇,不吝当一回捧哏:“顾甫之以一生著此旅志,将所到之处的奇山异水描摹入微,使人如临其境。可惜也正因为此书太过奇丽,未曾面世便被左相凌寅一家私藏。妾确实喜爱,却一直不得而见。想来也只有大儒之家,才能搜罗到这等珍本。”
  这是在帮柔妃坐实她的言辞,替她圆融周全。
  可柔妃仍怎么听怎么不是味,不欲拿正眼瞧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别开脸:“这不算什么,天下书文优佳者甚多,妹妹何必少见多怪呢?不过既然喜爱,想是已抄完一份了?”
  口口声声喜爱,可不也没抄完就急急奔着圣驾来了!
  她就是见不得她这么虚伪的嘴脸。
  什么爱茶爱书,都不过是些想在陛下面前装装门面,不过是争宠的手段。
  若说粗浅的茶艺,自己自然也是懂的,只是不愿班门弄斧罢了,倒让孟氏钻了空子显弄。
  孟绪却像未接收到她的话外之意,坦然答:“二十四卷八十万字,妾纵生了三头六臂,这短短小半日,恐也抄不完。”
  闻言,萧无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确有些难。”
  他摩转玉扳指的手稍一慢,侧目浅睨,“爱妃投人所好,何错之有?”
  柔妃这才踏实安定了一些,往人身际靠靠:“陛下,妾跳了半天舞,恐怕衣鬓都凌乱了,妾先回去更衣……然后,就乖乖在仙都殿等着陛下晚上来,好不好?”
  可萧无谏仿佛自那一笑之后,就又神态温淡了,喜怒莫判地道:“去吧。”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话已说出去了,柔妃也没那个胆子对着帝王软磨硬泡,唯有款款告退。临走前不舍地低着眉回盼道:“陛下,妾等您。”
  一离开帝王视线,柔妃气得看哪哪不顺眼,让一干仆侍都不准挨近,只觉得人人都在看自己笑话。
  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她自然不是甘愿将帝王身侧的位置拱手让人,而是她得回仙都殿,和尺素通过气,才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至于在帝王面前说错了话。
  再则,她一向自恃美貌,在这宫中自然唯有艳压群芳之人,才可独得青眼。
  可今日为见君王,她本就浓梳艳裹而来,一番旋舞之下更是早就粉汗微凝,妆发都有损了,反观孟绪,那张脸和清水似的什么胭脂痕迹都不见,偏偏又有与她齐名的美貌加持着,这岂不是高下立判?
  柔妃伴驾久了,也熟知帝王是何脾性。
  陛下一直是不喜爱身边妃子环绕的,除却那次她与善婕妤一同偶遇圣驾,寻常时候,若是哪个妃子已和陛下碰上了,别的妃子便会被扈从们拦在外面。
  可今日陛下却允许孟氏入亭,他的偏心已显而易见。
  那自己何不干脆就做了那个解语花呢?
  也省的仪容有损的时候让孟氏占了便宜,还能教帝王且怜且愧,换得晚上侍寝的机会。届时鸳鸯帐中,侍上也不必如此忐忑……
  就是陛下没明确应承她晚上会来,又叫她有些没底。
  即便知道他不会因后宫妇人间小争小斗就生气,可若是坏了在他心中的印象,仍有见弃于君王的风险。
  一直到仙都殿前,柔妃才堪堪冷静下来。
  想到今日的事必已有不少人看到,悠悠众口靠堵是堵不住的,但也不能就这样传开去任人说三道四,她得先发制人。
  柔妃回头,把一个缩着脑袋,正惶惶不安的太监叫到了跟前。
  孟氏想争宠,她就要让孟氏知道,在这宫中,历来受宠的女子都会是众矢之的。
  有本事争,也得有福气享。
  另一边,隋安正因柔妃的主动离去有些咋舌,他揣着手纳罕了许久,这可与这位娘娘素日在后宫中目下无尘的作风不符啊!
  不过他方才也算看出来了,孟美人和陛下说话的时候,柔妃娘娘竟像个局外人似的,这样说来,似乎离开也未尝不是高明之选?
  隋安抬头看去,柔妃这一走,亭中终于不是不尴不尬的三人了,气氛都惬洽不少。
  孟绪把喝了半杯的龙井捧在手中,闻着清标的木叶之气。
  大约是说的话只需教身边一人听到,她声音都轻了不少,低低道:“妾说错了,该是十八卷六十万字。”
  顾甫之的山水志,只有十八卷六十万字,而非二十四卷八十万字。
  柔妃不知这是错处,是以无动于衷,既未读过,又何谈喜爱?
  可有人却捉到了这错漏,才会那样轻笑了一声。
  见孟绪有意扮出委屈情状,且扮得还异常拙劣,萧无谏冷眉一挑,“抄书,已是不与卿卿计较,卿卿该知足。”
  柔妃往日在后宫弄出的动静又何止这些。
  孟绪不满道:“妾怎么觉得,陛下对妾比对旁人凶多了。”
  太极殿中初见,他就一副要治她失仪之罪的样子,可对柔妃,至少不曾明彰着这样的冷色。
  但若要说宽纵,也不像。
  不过孟绪之所以戳破柔妃的谎话,也非当真要诉说什么冤情委屈。自讨没趣的事,她一向不做。
  “陪朕走走。”萧无谏勾勾薄唇,起身向亭外春色赴身行去,“朕可不必吓她们,卿卿胆大,吓一吓倒也无妨。”
  “再说,朕对卿卿不好?如今在朕身边的,可是卿卿。”
  妃子随行通常是不能与帝王齐肩的,要落后半步方算不失礼数,但孟绪跟得紧,一点也没有要守规矩的意思,好在扈从们都已被远远甩开,也没谁能指摘她。
  她笑:“妾能留下,也许只是陛下今日凑巧更想品茗,而饮茶时宜清谈,若要赏歌赏舞,则该饮酒之时更好?”
  “卿卿是想说,你也是恰逢其时?”萧无谏亦未慢下来等她,步步而前,“今次为何不说,是自己比旁人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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